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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不认得,可是清瘦得多了。”
“你也老了许多,我们在预科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咧!”
“可不是么!”
k君没有来之先,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的,一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记得唐人的诗说:
“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
久别重逢,我怕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感慨。这一位k君也和我一样,受了专制结婚的害,现在正在十字架下受苦。我看看他那意气消沉的面貌,和他那古色苍然的衣帽,觉得一篇人生的悲剧,活泼泼地写在那里。社会呀!道德呀!资本家呀!我们少年人都被你们压死了。我的眼泪想滴下来,但是又怕被k君笑我无英雄的胆略,所以只能隐忍过去。因为怕挨忍不住,我所以话也不敢讲一句。过了十几分钟,我的感情平复起来,k君也好像有些镇静下来了,我们才谈起我们将来的希望目的来。k君新自上海来的,一讲到上海的新闻杂志界的情形,便摇头叹气的说:
“再不要提起!上海的文氓文丐,懂什么文学!近来什么小报,《礼拜六》《游戏世界》等等又大抬头起来,他们的滥调笔墨中都充溢着竹(麻雀牌)云烟(大烟)气。其他一些谈新文学的人,把文学团体来作工具,好和政治团体相接近,文坛上的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从前的政客们还要厉害,简直是些hysteria的患者!还有些讲哲学的人也是妙不可言。德文的字母也不认识的,竟在那里大声疾呼的什么kant(康德)nietzsche(尼采)ubermensch(超人)etc(等)etc(等)。法文的‘巴黎’两字也写不出来的先生,在那里批评什么柏格森的哲学。你仔细想想,著作者的原著还没有读过的人,究竟能不能下一笔批评的?”
“但是我国的鉴赏力,和这些文学的流氓和政治家,恐怕如鲍郎郭郎,正好相配。我们的杂志,若是立论太高,恐怕要成孤立。”
“先驱者哪一个不是孤独的人?我们且尽我们的力量去做罢。”
k君刚自火车上跳下来的,昨晚一晚不睡,所以我劝他暂且休息一下。那一天晚上我们又讲了许多将来的话,我觉得我的病立刻地减轻了。
因为讲话讲得太多了,我觉得倦起来,k君也就在我病室前的一间日本式的房内睡了。我的看护妇c君和一个外来的看护妇,也是和他在一块儿。
第二天初六的早晨,我六点钟就起了床。
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觉得爽快得很。洗面的时候,向镜台一照,我觉得我的血肉都消失尽了。眼窝上又加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愈加高起来,颧骨的底下,新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瘦极了!瘦极了!”
正在那里伤神的时候,k君走了出来。我们就又讲起种种文艺上的话来。
吃过了早膳,我们一同到病院近旁的俄国教堂尼哥拉衣堂去散步。登上钟楼的绝顶的时候,我对c君说:
“我们两人就在这里跳下去寻个情死罢。明天报上怕又要登载出来呢!”
尼哥拉衣堂的钟楼足有三百尺高,东京的全市,一望无余。浅草的“十二阶”看过去同小孩的玩物一样。西南的地平线,觉得同大海的海面接着的光景。守钟楼的人说:
“今天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看不见海岸的帆樯。天气清朗的时候,东京湾里的船舶,一一可以数得出来。”
靖国神社的华表,也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电车同小动物一样,不声不响的在那里行走。对面圣堂顶上的十字架,金光灿烂,光耀得很。管钟楼的人说:
“那金十字架高五尺广三尺七寸八分。钟八个一千二百贯。大的一个六百贯。扶梯九十五层,每层十七级。壁厚五尺。”
我看了一忽,想到覃侬节奥的《死的胜利》(d’annunzio’striumphdestodes)的情景上去。所以对c看护妇说:
“我们就跳下去寻个情死罢!”
但c看护妇哪里能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站在三百尺的钟楼上,又伤起我的孤独来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从母胎里生下来,仍复不得不一个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终竟是寻不着的了。”
我正呆呆的站在那里的时候,k君走过来对我说:
“平地上没有什么风,到高的地方来,风就刮得这么大,我们下去罢,你病人别受了凉。”
我回头来对k君一望,觉得他的面色是非常率真的样子。我觉得一种朋友的热情,忽然感染到我的心里来,我又想哭出来了。
下了钟楼,我想从尼哥拉衣堂的正门出去,k君又说:
“绕正门出去路远得很,你病人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的好。”
出了尼哥拉衣堂,我们就回病室去坐了一会。
c看护妇说:
“你们多年不见的老友千里来会,怎么不留一个纪念去拍一张照相?”
我也赞成了伊的意见,便和k君c看护妇同另外的一个外来的看护妇去拍了一张照相。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吃过午膳后,k君定要回去,我留他不住。送k君出去之后,天空忽然阴黑起来。回到了病室里,我觉得冷静得很。c看护妇也说:
“k君走了之后,这一间病室里好像闯入了一块冰块来的样子。”
我呆呆的睡了一忽,总觉得孤冷得可怜。坐起来朝窗外一望,看见一层浓厚灰色的雨云,渐渐儿的飞近我的头上来。我坐了一忽,也觉得没趣,就把k君带来的一本英人喀本塔著的《惠特曼访问记》(edwardcarpenter’sdayswithwaltwhitman)拿出来读了。千八百八十四年的记事将读完的时候,窗外萧萧索索地下起雨来。我对c看护妇说:
“c呀!外边下起雨来了,k君的火车不知到什么地方了?我明天就想出病院去,不晓得k博士能不能准我退院?”
原载一九二一年《民国日报·平民》周刊第七十四期
至第七十七期,发表时题名《友情和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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