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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5月的一个中午,高平决定到一个地方去写生。
那个地方叫滩头,在那条穿过城市的资水河上游。高平对这次写生抱有厚望,这是他作为一位画家能否一举成名的关键时刻。高平从几岁开始学画,如今画了三十多年还只是在他祖居的这个城市里略有小名。他对此耿耿于怀又很不服输,准备在今年秋天省美术学会举行大展之际,搞出一鸣惊人的大作品。高平换了一个崭新的画夹,买了一盒昂贵的进口碳素笔,还在那只配有长镜头的雅丽牌照相机里装上了一卷三十二张的高级黑白胶卷。他算是全副武装起来了,只等他那研究易经的朋友给他定下的良辰到来时举步出门。
这个良辰折合成现代计时标准应该是下午3点,高平看看手表此时只有2点20分,也就是说离出门良辰还差40分钟。高平顿觉无聊起来,于是打开画夹,站在阳台上胡乱抹起来。阳台外就是那条从他要去写生的地方流下来的资水河,河边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水上乐园,乐园的门帘正对岸上的城洞,城洞的一边是人民医院,另一边便是高平所处的文化馆。不一会儿,这些多少具有一些城市特征的事物就以素描的形式跑进了高平的画夹。
就在高平在素描的下方画上他的歪名就要合上画夹时,他身后咔嚓响了一声。高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宝贝相机在吞噬一样它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事物。高平回过头来。那个叫青杏的漂亮女人正举着相机站在他身后。见那架势她好像还要再咔嚓一下似的。“好了。”高平有些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伸手把相机夺了过去。高平是要拿去写生用的,总共才三十二张底片,她这么咔嚓掉一张就只有三十一张了。青杏却没生气。她也没有理由生气。青杏的脸上浮着美丽却有些邪恶的笑,她说:“三十二减一等于三十一丝毫不错,你这位画家还晓得算数真不敢小看。”说着,她扭动肥厚且翘的屁股转身进了屋,爬上高平的席梦思,叉开双腿摆出一个很狂野、很诱惑人的姿势。而那张席梦思根本不是青杏的领地,它是高平跟妻子白力的地盘。
二
白力那天于午后2点15分离开文化馆。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正在预谋为白力去着手悲壮的自杀。他手上拿着一把新疆铜箍把小匕首,反反复复在脖子上试了好几回。这把匕首是他从文化馆馆长家里拿走的。馆长常用它削水果招待来访的客人,同样馆长也用匕首削了苹果招待他这位不速之客。但他觉得用这把新疆匕首削苹果的确有些可惜,这样的利器应该派上更重要的用场。于是他在离开馆长家时将匕首藏进了袖子,他认为馆长有眼无珠是不会让匕首器尽其能的,只有他才可能让它担当大任而不枉了它的坚韧和锋利。
白力当时并没想到有人要为她自杀,她仅仅跟人开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玩笑,她以为如今的男人面对一个这样的玩笑并不会当真。那天她仅仅想着另一个淡淡的影子,那便是作为画家的高平。高平早就告诉了她他要外出写生,大概要去一个多月。本来对于她这是常事,但那天她却多少显得有些忧伤,那双只有成熟的歌唱演员才具备的媚眼略含泪意。对此高平不觉有些感动,差点就要放弃蓄意已久的出去写生的主意,高平动情地上前抱住白力,在她的唇上深情地亲了一下,然后松开双手放她走出房门下到楼下。也许就因了高平这一个举动,白力才在她的思维里留下了高平的影子。
等到高平的影子从白力的脑海里完全消失,白力的脚步已经迈出文化馆的青砖拱门。按照常规,那个要为白力去自杀的人还没有把新疆匕首切人脖子。他此时打开自己的窗户,手握匕首的铜箍把站在窗前,那情形显得有些苍凉感人。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他觉得多少有些舍不得它。他要最后瞥一眼这个城市,跟这个城市作一番无声的告别。于是他看到了城市上空的团云,看到穿城而过的资水河,看到了河边的水上乐园和岸上的城洞,看到了与他遥相对望的文化馆的苏式砖楼,而后他转过身去关了房门,再一次缓缓举起新疆匕首往脖子上割去。
白力的步子迈得非常轻灵、富于弹性,那踏踏响着的足音仿佛是在催促那位即欲自杀的勇士赶快采取果决行动,虽然勇士根本不可能听到白力的足音。有一阵风远处拂至,将白力飘逸成一株婆娑的春柳。白力趁势在原地转了半圈,娇美地停倚在墙根的阴影里,一边顺着文化馆围墙的墙头随意地往里瞥了一眼。这样白力就瞥见她和高平居住的楼房外的楼梯口浮上一个倩影。那是青杏,那是虽不如白力漂亮却比白力年轻、性感、狂野大胆的青杏。青杏甩掉白力的目光进了高平的房门,任白力愣在墙根傻成一具无奈的木头。许久,白力才回过神来,脸上现出苦涩自嘲的浅笑。白力将被风撩起的风衣扯一扯,裹紧自己那个不失娇柔却已不丰满的身子,重新踏响足下那踏踏踏的足音。不过这一回,那足音多了一层义无反顾的意味,像一位赶赴沙场的义士,满是气吞山河的悲壮。这恰好与那位要为白力自杀的勇士的犹豫不决形成强烈的对照,他的新疆匕首就要割进脖子时又停下了,一行男人的清泪溢出眼眶。他再一次从敞开的窗户往外望了一眼,然后才合上眼皮将意念转移到握匕首的手上。白力白力白力!他的心里喊着白力的名字,我要为你去死死死死死!
三
青杏四仰八叉地躺在属于高平和白力的席梦思上,腿上的紫裙凶恶地扇开,逗引出肥硕的大腿的嫩白和腿根抢眼的淡红。青杏说:“莫非你说走就走,也不给我留下点什么?”青杏的声音和她躺在席梦思上的姿势有着同样的恶毒。高平不愿屈服于这种恶毒,他心中已经装下一个更为宏伟的计划,他得为此采取果决的行动。高平抬腕瞧瞧手表,下午3点也就是出行吉时在即。他把装着生活用品的牛筋包往肩上一挎,对青杏说:“你还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吗?走时别忘了关房门,这里是我和白力的战斗堡垒。”然后高平潇洒地迈出房门开始壮行。
可是高平高兴得太早了点儿,青杏像一条吸血的蚂蝗已经叮住了他。高平始终想不明白,青杏到底是对他有深仇大恨,还是喜欢上他身上哪一样不成体统的东西,要么就是自己犯了一种不自觉的错误,比如昨天晚上高平去向馆长请创作假,无意中也许留下了一条孽根。
昨天晚上高平走进馆长家的房门时,见馆长正扒开青杏的衣领用手在青杏的肩上抠着,抠得咬牙切齿,抠得气喘吁吁,而青杏还在吼叫“不对,不是地方,不够力度”。见高平进了屋,馆长像遇了救星乞怜地望着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馆长说:“快坐,我给你倒茶。”立即顺理成章地撇下青杏往厨房跑。高平说:“馆长,你别客气,我讲一个事就走,不好过多打扰您。”馆长说:“没关系。”坚持着进厨房给高平端来了热茶,那架势是要让高平跟他深谈以解他被青杏纠缠之围。高平说:“只是点小事,你先给青杏弄了再说不迟。”馆长斜一眼青杏那满脸的不情愿,接着说:“你喝口茶吧,是一个学生新送来的古丈毛尖,味道不错。”高平礼貌地举杯抿了一口,正想恭维一句,那边青杏忽然尖厉地“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一只手握成拳头在肩上扑扑扑猛敲猛擂。馆长立刻又慌了神,惊悸着向青杏走过去,一边回头向高平求援,说:“你过来瞧瞧到底是啥原因。”高平不得已,走过去站在青杏的侧面。青杏穿一身宽松的淡蓝色睡衣,领口开得很低,惊心动魄地露着右边的半只肩膀。高平对青杏说:“你这段时间上班干的什么?”青杏说:“我抄了两个月的目录了,省图书馆领导要来验收我们馆上二级图书馆的达标情况。”高平说:“这就对了。”馆长听话听音,赶快把高平推近青杏,说:“你给治治,你一定能治。”高平说:“试试吧。”说着高平伸手掐住青杏肥厚的肩膀。馆长说:“这恐怕不行吧,隔着衣服不抵事,你把手伸到里面去。”高平眼睛的余光从青杏领下的乳沟处掠过,说:“你不知道画家是画人体出家的,在我的眼里人穿衣与不穿衣一个样,人穿得再厚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都仿佛历历在目。”说着高平在青杏肩上用了用劲,那块不太正常的扭结着的肌肉就开始释稀了。与此同时,青杏又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蛇一样狠命一扭,旋即松驰下来,差点瘫进高平怀里。
接下来馆长在高平肩上捣了一拳,说:“你真行,你这是给我排了忧、解了难。你说吧,你是不是朝我要创作假外出写生?我同意,你去多久都行,我包了你的差旅费、补助费,文化馆再穷创作上的开支还是要保证的。”对于馆长的恩准,高平已没有过多的惊喜,虽然馆长以往常常对他的创作设置种种障碍。高平从刚才青杏那声尖叫里得到了结论,所以他应感谢青杏给予他这次难得的良机。岂料女人都是需要回报的,她并不想轻易放过高平。高平想我是在取得这次初步的成功时,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另一个不自觉的错误。尼采曾告诫男人去见女人时不要忘了带上鞭子,高平的错误大概就是没有带上鞭子,而且还用他空着的未曾设防的手为女人提供了一次特殊服务。
四
歌厅里的灯光骤然暗下来,鼓手把节奏敲得悠闲而舒缓。白力被聚光灯追着在台上慢慢挪步。她已经脱去身上的风衣,那件扎在裤腰里的紧身蓝色衬衣将她装饰得非常窈窕。不一会儿她就挪到了前台,用那双媚眼轻描淡写地瞟了瞟台下的观众或听众。这通常是白力演唱前的习惯动作,她需要在客人挑逗的眼神和无声的姿态里得到一种信任,以此激励起她那廉价的激情。可这天下午白力总是找不到感觉,两只耳朵支棱着无法捕住乐队的旋律,心上忐忑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一时眼前浮起丈夫背着画夹出去写生的幻影,一时脑海里旋起青杏那条放肆的紫裙。到后来白力又想起那个叫何古的外科大夫。何古已经很多天没来这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她的歌了,何古一直是白力最忠实的歌迷,虽然何古已经三十多岁,早过了当歌迷的年龄。白力想莫非他真的拿鸡毛当令箭去向馆长要泰山金刚经了?那天白力仅仅是为了开心,添油加醋地跟何古说了有关泰山金刚经的谣传,不想何古就发了痴,对白力说“只要你想要我一定给你弄到手”。白力当时心里明白男人为女人服务总是有目的的,但泰山金刚经纯属谣传的悬案,又到哪里去寻找蛛丝马迹呢?白力于是对何古说她不久将应邀去香港演出,如果他能替她弄到泰山金刚经,他要她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白力的嗓音终于亮起来,虽然白力这天下午唱得并不十分生动,而且有两个地方都稍稍跑了调。白力唱道:“每日如旧静看黑夜的告终,每日如旧独个生活来忘掉做梦,每日如旧避免记着依稀的一个面容……”唱了半天,白力恍惚记起何古向她点的唯一的一次歌就是这支《这一次意外》。白力还记起当时她唱完这支歌一走下台,何古就举着一束塑料花向她走过来,何古告诉她,他已经弄清了泰山金刚经的来历。何古说泰山金刚经是用宣纸从泰山顶的石壁上抄下来的,总共才五份拓本,有些已散失到海外。何古说因为泰山顶刻着金刚经的石壁已经崩垮,这几份拓本便显得格外珍贵,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毫不为过。何古还说他通过周密的查访证实这个城市里确实有一份拓本,那是“*****”前夕从省城运来的。当时省文物馆响应上头号召将文物用火车运往这个城市展览,不料火车没进城“**”便开始了,省文物馆的头头脑脑被红卫兵揪上街挨斗去了,再没人顾及这批托运在火车上的古董。但世上还是有一些有心人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们通过交涉跟半瘫痪的火车站的工宣队联系上,把火车里的散乱的文物抱出了车站,那份金刚经的拓本就落入了这批有心人中间的一个人手中。何古十二分神秘地告诉白力,这人就是现在的文化馆长。然后何古告别白力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向文化馆长靠拢,他为馆长第一个夫人给他生的痴子送去昂贵的进口药,说是只要坚持调养用药,那痴子就会慢慢变得聪慧起来,这让馆长不知如何感谢何古,按着痴子的头给何古下跪行大礼。接着何古又给馆长送去一套叫做猛男神力宝的器械,嘱咐馆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到自然成,届时馆长的新妇青杏一定笑脸常开、顺心遂意。何古觉得保险系数不够,又主动请朋友服务上门将馆长的三室两厅装修一新,什么吊顶、墙裙、木板条地面全副武装不花馆长一分钱,直惹得馆长喜醉了心、笑歪了牙。看看火候快够了,何古才着手展开最后的攻势。何古心里说,白力你就看我的吧,我定会叫你心满意足的。何古心里这么说着,觉得阳光灿烂、春风得意、豪情满怀,好像全世界都快属于他了。
五
青杏在高平和白力的席梦思上一直躺到天快黑才离开。她很伤心,她弄不清为什么高平不接受自己。青杏真想就那么在席梦思上一直躺下去,用那个狂野的姿势等到外出写生的高平回家。可青杏细想这的确没有可能,这个屋子并不仅仅属于高平,还同时属于一个叫白力的女人,这女人下午在水上乐园里的歌厅唱完歌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她不走也得走。因此,青杏从席梦思上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在屋里绕了半圈,便扯一扯有些皱巴的紫裙,带上门下了楼。在楼前的青石砌成的小坪里呆立着,青杏不知该回自己的家还是从门洞出去追赶高平。
这时馆长从外面走了进来。馆长脸色寡白,额上的皱纹蓄着愤怒。馆长只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望了青杏一眼,立即又别转身从廊下走了过去。馆长还没有走到楼梯口,青杏又看见门洞里进来一个人。青杏看到那人着实被吓了一跳,她看见那人的脖子上有一个乌黑的洞,有殷红的血泡从里面骨碌出来,而且夹着咕咕咕的恐怖的声音,旋即那血泡和咕咕咕的恐怖的声音破灭了,变成黄红的羊水溢出黑洞。青杏心上一闷,觉得肠胃要翻卷过来了,一连打了两个干呕。青杏别转头欲走开,才发现楼梯口的馆长已经立住了脚。馆长吼道:“何古,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打电话给派出所了。”青杏这才又悄悄回头瞥了瞥来人,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给馆长送进口药、送猛男神力宝,并且把她和馆长的家装修得豪华十足的何古。青杏原是很熟悉他的,因为何古这几个月在她家跑得太勤了,刚才之所以没去注意他是谁,完全是由于他脖子上的黑洞。青杏记得何古第一次踏进她家给馆长的痴子送进口药,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青杏觉得这个叫何古的男人不同寻常,他送药上门定有原因。后来果然印证了青杏的感觉,何古原来是要向馆长索取一样名叫什么泰山金刚经的玩意儿。直到这个时候馆长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何古的终级目标原来是这件事,可馆长悔之已来不及,只好跟何古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他从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是他有的话绝无隐瞒不送的道理。何古哪里肯信馆长的话?他心平气和地笑着对馆长说:“你不愿马上拿出来也可以,过两天我再来拿。”果然两天后何古又闯进了馆长家,这回两人大吵了一通,何古临走时脸上铁青着说:“你再想想,两天后我还会登门拜访的。”这次的两天后就是青杏在高平的席梦思上躺了半日的这一天。这一天的上午青杏看见何古已经来了一次,他拿起她家的新疆铜箍匕首朝馆长刺过去,馆长先是一惊,眼睛惊恐地鼓得极大,但匕首在馆长的胸前停了下来,而后何古把匕首塞进袖子踉跄离去。当时青杏就意识到何古的离去并没意味着事情会就此了结,虽然青杏不知道何古缠着馆长索要什么泰山金刚经的真正动机何在,但青杏以一个女人的直觉认为何古绝不是像常人那样为了金钱去搞什么文物走私,也许他的目的纯洁得多、高尚得多。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青杏便撇下一旁惊魂未定的馆长,急切地走出被何古撞得大开的房门,去瞧愤然离去的何古。何古已经下楼绕廊到了拱门边,何古的形象显得有些高大和亮丽,在不太明媚的浅浅的阳光里一晃一晃,让青杏感动不已。
六
歌厅里的人已经走光,白力仍坐在化妆室里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不愿离去。镜中人虽略嫌憔悴,目光里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淡淡的哀怨,可那张姣好的脸依然动人、妩媚不减。白力真想就这么伴着镜中人不再离开,直到地老天荒,但她很快还是站了起来朝化妆室的小门挪过去,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天地,一会儿天黑了另一个承包人和另一批鼓乐手就会将这里完全占领,他们不需要她这样的歌手,他们的歌手不会唱歌,只会喊歌却比她年轻、性感:大腿露得多,领口开得低,煽情的眼睛煽得出火花,她已经落伍,只能在午后为那些所谓趣味高雅的文明人调调胃口。
白力伸手撩开水上乐园的门帘停顿了一瞬才走出来。对面不远的城洞下的笛声倏然而起,越过懒洋洋的即刻就将西逝的阳光,滑向白力的耳畔。白力微微一怔。尽管这笛音在此时此地奏响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每回白力都会为这笛音战栗。白力走下水上乐园那架到岸边的踏板,踩着湿润的青石板往城洞缓缓而行。
城洞下的笛音依然清清丽丽地鸣响着。吹笛人是一个盲童,他背倚爬着青藤的城墙微微低了头把笛音吹得动听而感人。盲童的脚边放着一只小竹篓,里面零零散散装了行人掷下的小额纸票和硬币。白力的长影从盲童的身上掩过,盲童的手指上滑出一个惊悸的滑音。白力在通往城楼的石坎上坐下,面朝城外望着资水河面上脆弱稀薄的夕辉,两耳却有意无意捕捉着从盲童的笛孔里跑出来的精灵般的音符。白力记起十六年前那个凄清的黄昏,那时她已是歌剧团的演员,每天清晨或黄昏她总是独自一人来这资水河边练嗓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再从秋到冬白力练得很勤、很苦却收效甚微。白力气馁了,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准备改行做鼓乐手。春天的一个黄昏,白力又来到这河边,她以恋恋不舍的心情作最后一次练唱,算是为自己还没开始就要结束的歌唱生涯作哀悼。她哽着喉头开始发第一个音,不用说这和以往没有丝毫的区别,从她喉咙里跑出来的声音艰涩、粗糙,不堪入耳。白力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心想,完了完了,我这不中用的蠢猪!就在此时,一声高昂宛转有如天籁一般的乐音响起,把有些昏暗的天拨得明丽起来,也将白力沉沉的心撩得鲜活灵动了。白力陡然间得到一种感觉,一种贯穿着五脏六腑,让她耳目一新、灵气顿生的感觉。白力不自觉地跟着那天籁续上自己未曾练完的音调,由浅至深、由低至高渐渐地唱得开阔了、圆润了。原来晦暗与光明之间仅一墙之隔啊!白力想关键要有开墙的钥匙,她庆幸有人及时给了她这把钥匙。白力回头才发现吹笛人就倚在爬着青藤的城墙下面,那情态就如十多年后靠在这里的盲童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中年人,深沉的目光中抹不去岁月刻下的沧桑和忧郁。后来白力才知道这中年人竟是她那个歌剧团的第一任团长,只因“*****”被冲击出团再没回去。后来政府曾多次请他出山,他每次都婉拒不出,只肯在家收两个小徒以打发闲日。他的拿手戏是吹奏横笛,但听说自从离开歌剧团后便再没摸过笛子,却不知这日黄昏是何缘故面对资水河的幽咽吹出如许高昂、宛转的笛音。自此之后白力因为有这笛音的引领技艺大进,不久便渐趋珠圆玉润的境界。随之而至的是白力身上那越来越热切、激越的情愫令她不能自已。只是白力最终并没有向吹笛人表白,吹笛人便悄悄退出白力的视野不知去向。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歌剧团风风雨雨至今名存实亡被人忘在脑后,而白力也从辉煌的大舞台来到幽暗的娱乐性歌厅成了民间艺人一般的歌手。尽管如此,白力总忘不了那为她开启混沌的吹笛人,她之所以选择了这城洞外的水上乐园继续她的演唱生涯,恐怕潜意识里是要在这儿重遇当年的吹笛人。岂料竟碰上了将笛吹得凄清如当年吹笛人的盲童,这又怎么能不让白力浮想联翩、怀想不已呢?直到夕阳西沉,天地变得迷蒙而苍凉,白力才从往事的烟尘中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朝盲童走过去。就在白力从包里取出一张5元钞票欲往盲童面前的竹篓里放时,一个身影挡住了白力。白力有些意外,缓缓把头抬了起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跟白力同住在文化馆院内的馆长。盲童的笛音戛然而止。天空有归鸟扇着翅飞过,初夜铅灰的网络无声地张开,时间一下子显得那般苍老而寂寥。
七
高平外出写生的那天午后要为白力自杀的勇士便是何古。何古爱上了人到中年却依然风韵犹存、魅力不减的白力。在何古心目中,白力的动人之处正是她作为一个成熟女人才具有的深沉含蓄、姣美温馨和隽永多思,这可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所能拥有的,那些女孩往往过于浪漫、狂热,将上帝给予的美容、俏貌糟蹋得浅露平庸、分文不值。何古不只一次领略过这种廉价的美艳,可他很快厌倦了,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当何古第一次坐在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白力用随意却沉稳的声音演绎流行歌曲时,便暗暗地吃了一惊,心头荡漾出特殊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和渴望着的,正是从白力身上透露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何古朝白力走了过去,邀她到他的桌边一同喝咖啡。白力婉拒了何古,说要去化妆室准备一个节目。白力的另一首歌唱完之后,何古又上前邀请,仍然得到白力得体的、让人极易接受的婉拒。第二天下午,何古再次登上水上乐园,又用相同的方式邀请。最后终于感动了白力,她款款来到何古的桌边,矜持而又大方地坐了下来。只是白力没喝何古的浓咖啡,招手向服务员要来一杯白开水,白力歉意地说:“我姓白,喜欢白开水。”她又补充说,“生活里充满了这种咖啡的滋味,所以用不着端杯我对此一清二楚了,而白开水的味道往往被我们忽略了,其实它味道最正、最纯,我们只有端杯白开水才可能品出人生的原味和真味。”何古被白力这种理论弄得稀里糊涂却又茅塞顿开,他为白力所折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此何古一心一意爱着白力,把她当成唯一的偶像崇拜。从此何古心无旁骛,断绝了与别的女人的任何来往。从此,何古除了上班就是到水上乐园的歌厅听歌,满心装着的就是白力白力白力。
那天午后何古举着新疆铜箍把匕首再一次架到脖子上时,他又有点舍不得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了,他似乎还有种什么牵挂不是这把匕首所能割舍的。他记起来了,他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白力了,一行浑浊的泪自何古的眼里淌下,何古心里说他妈的馆长,你害得我好苦哟!何古手上那把已切向喉骨的匕首便稍稍偏离了一点。他是医院里的外科大夫,给病人动手术就像市场里的屠户给人割猪肉一样得心应手,自然对人体包括喉咙那部位的每一块骨头和每一寸肌肤都了如指掌,这一点和当画家的高平没有区别,只不过外科大夫总是用刀将人身上的骨或肉剜去,而画家则用画笔将人身上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筋骨和肌肉拼在一起,拼出似是而非、无形有神的人。因而切割宰杀作为一种艺术抑或手段是外科大夫的专利和特长。何古很懂得当下他手中的匕首稍偏离角度的真正意义。那把匕首的锋刃已经绕过了何古脖子上最富激情的血管,绕过了生与死之间那细如发丝的临界线,尽管何古手上的力度未减分毫,刀口处的深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惨白的喉骨都暴露了出来,这一切都是无关生死的。那暴露的喉骨很快就被血染红,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因血水的浸润显得阴黑可怖、冷气森然,好像何古真的来自阴曹地府。何古举着新疆匕首瞄了瞄,顺便又瞟了瞟窗外流淌着寡白的阳光的世界,脸上阴险狡黠地冒出似是而非的笑。一个新的主意和计划出现在何古的意识里。他把新疆匕首往自己肩膀上揩了一把,那件暗灰的衬衣便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宛若秋天的红叶。而后何古将匕首放在袖筒里,晃晃悠悠出门下了楼。
何古从医院后墙侧门踅进那条古旧而又曲折的深巷。刁钻怪戾的巷子风从巷子深处绕出来,将生了白硝的墙垣磨砺得青辉暗射。何古喉结上的刀洞深不可测,那带了血污的圆泡从里面冒出来由小变大直至破灭,最后化作淡红的羊水往锁骨方向淌去。那些走出巷子与何古擦身而过的人,便用奇怪的目光瞪何古几眼,仿佛看见稀有动物自天而降一般,有些还贴在墙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是议论一起突发的桃色事件。也不知巷子到底有多长,何古走了半天也没走出去。他摇摇摆摆、似醉非醉、恍恍惚惚,说是梦又醒着,说是醒又梦着。何古并没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他满脑子是悲壮苍凉的激情,他用过多的心思去体会自己作为一个伟男的壮举。他想他以后可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求见他崇拜着的偶像,他得继续与文化馆长斗智斗勇,没把那泰山金刚经从馆长口袋里掏出来他誓不回头。何古早就在心里默默许下宏愿,要用泰山金刚经去换取白力的欢颜,否则他愧对白力,也枉做了半辈子男人。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何古的步伐便刚强了许多。何古口上嘀嘀咕咕说道:“白力让我瞧你一眼,我想我最终是能弄到泰山金刚经的。”他的说话声虽然有少部分从嘴唇里流了出来,但大部分却漏出喉骨上那个冒着血泡的刀洞,变成咕噜咕噜的含混不清、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条巷子的尽头就是资水河边的城洞,何古的目的地正是那里,他知道每天黄昏水上乐园的歌厅一散场白力就会上岸穿过城洞回文化馆。何古要在这里与白力见上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瞧上白力几眼也好。何古觉得他这几天与馆长抗衡已把身上的能量消耗殆尽,他急需在白力身上吸取这种能量,从而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与馆长较量。何古因此稍稍加快了脚下有些歪扭的步子,最后终于走出巷子来到城洞边。不死不活的太阳还没落山。何古知道自己来得早了点,于是他在城洞里徘徊了许久,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何古想干脆先去文化馆一趟,威慑威慑馆长,杀一下他的锐气,但何古又怕错过看一眼白力的机会。后来,何古就沿着城洞边的石坎爬上了城墙,呆立墙头死死盯住西边的太阳。良久,对面水上乐园里的鼓乐逐渐消沉下去,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水上乐园。何古的双眸变得异常明亮。很快白力也挑开水上乐园的门帘出现在曲栏上,可馆长的身影穿出城洞却挡住了白力。“妈的馆长,你他妈的!”何古在那个冒着血泡的刀洞里咕噜了一句。
八
何古登上一道台阶,敲开城西派出所的铁门。“你找谁呀你?”铁门里面一张嘴巴突然张着没再合上,那没说完的话音都像刹住蛇信子般从那嘴洞里塞了回去。何古站在门边一副充满耐心、不慌不忙的样子,他说:“我就找你呀,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所长吧,看你身上的制服有多好。”那人说:“你看你那吓人的样子,怎么来派出所不去医院呢?”何古说:“我就是从医院来的,我还去医院干吗?”那人说:“医院不将你的脖子整好就放你出来了?”何古说:“我脖子上的洞又不是医院的人割的,恐怕找医院找不上。”那人说:“那你的脖子也不是派出所的人割的,恐怕找派出所也找不上。”那人说着就伸着手要去关铁门。何古哪里肯就此放过他,脚一伸就站到了门中间,同时从袖子里取出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那人吃一惊,往后直退不再把守铁门,说:“你莫非要行凶杀人不成?”“你们吵吵嚷嚷的要干什么?”这时那人身后的院子里站了一个穿制服的矮个子。那人立即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躲到矮个子身后,他指着门口的何古说:“他要……行凶,所……所长你……你……你看怎……怎……怎么办……”原来他还不是所长,何古心里说我刚才算是和他白啰唆了一阵。矮个子所长挺身上前,用蔑视的目光盯住何古,说:“你举着刀要干什么!告诉你,你这是班门弄斧,派出所可不吃你这一套。”何古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着新疆匕首的姿势有些不对,他将匕首的尖端往一侧撇了撇,然后走过去讨好地对所长说:“所长,我这可不是刀,这就是匕首——著名的新疆铜箍把匕首。现在已不是冷兵器时代,所长你用手枪用惯了,可能对什么是刀、什么是匕首概念模糊。”所长说:“少废话!快把凶器交上来!”何古低着头趋前一步,乖乖地将匕首倒过来让铜箍把躺进所长的手心。何古瞄一眼所长那缺乏表情的青色的脸说:“我就是来交凶器的。”“好吧,跟我来!”所长说着用匕首在手心拍了拍,转身挪步先朝审讯室走去。
何古坐在审讯室的板凳上像犯人一样弓着背。何古心里想,真怪!我又不是被他们抓进来的犯人,我是自己主动跑进来的原告,我干吗也会心虚气短?用匕首在脖子上割一个洞我都不在乎,而坐在审讯室的板凳上却勇气顿消,这到底是什么鬼在作怪?何古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头抬起来在审讯室四周瞟了几眼,他想弄清楚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经过这一瞟何古才知道,这仍然是一间普通的房子,四壁除了有两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外别无其他,唯一使人感到威严一点的是前面桌边的穿着制服的所长,这一刻他因坐在一张高椅上对何古来说便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何古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抬不起头来的唯一的理由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何古立刻在心理上作了矫正。何古大义凛然地望着高处的所长,说:“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刀洞了吧?我就是为这而来的。”所长把手上的匕首放到桌子上,伸手去抽屉拿出一个绿皮记录本。所长说:“看到了。不过你别得意脖子上的一个洞,那算什么?人家脑瓜上的洞、眼眶里的洞、胸口上的洞……我见得多了。”所长说着,打开笔记本用笔在上面记起来。
所长问:“今天是几号了?”何古瞪大眼睛反问:“你不问我脖子上的洞是谁捅的却问今天是几号,你这不是离题万里吗?”所长说:“你给我闭嘴!我这是搞记录,不先记下时间,以后怎么整理材料送你们这帮歹徒上法庭?”何古随便捏造了个日子,说:“今天是十八,要讲发不离八,好日子啊!”所长说:“发发发,命差点呜呼哀哉还要发?你快说你脖子上洞是怎么来的。”何古开始叙述:“我是一名外科大夫,半年前我认识了文化馆馆长。”所长扬扬手示意何古暂停,拿匕首朝桌上敲了敲,说:“怎么你说话时有两个声音?好像你嘴巴在说话,同时脖子上的洞也漏音出来。你能否只让一个地方出声?”何古意识到那个洞今天格外不甘寂寞,它几乎把应该从嘴唇那里出来的声音的大部分都截住分流到了脖子上的刀洞。妈的,这个洞真不识时务!何古在肚子里骂一声,愧疚地对所长说:“真不好意思,这个该死的洞妨碍了公务。不过等一会儿你就会习惯了。这个洞里的声音和嘴里的声音意思完全相同……”
何古开始叙述:“事情是这样的,文化馆藏有泰山金刚经拓本,馆长愿将它奉送于我。当然,馆长不是白送,他是有条件的。馆长有一个痴子,需要一种昂贵的进口药医治;馆长性功能衰退,他的续弦夫人青杏又特别年轻,馆长屡战屡败,他需要一种新式武器猛男神力宝;馆长的房子已经陈旧,需要请人装修,上地板,配墙裙、吊顶。于是,我们约定,我给他送上进口药,送上猛男神力宝,请人把他家装修一新比皇宫还气派,他把泰山金刚经拓本送给我。可当我朝他要泰山金刚经拓本时他却说根本没这回事,那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不但如此,他还操起削水果的新疆铜箍把匕首给了我一下,幸亏我命不该绝,脖子上留下一个刀洞,小命还没丢。今天有幸跟所长您亲切交谈,聆听您的教诲,请所长您为我做主、伸张正义。我也不是无赖之徒,一定要将馆长打入大牢,把牢底坐穿,我只要他拿出金刚经,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至此,何古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洞才一齐停止播音,安静下来。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一个字,扔了笔。他瞟了何古一眼,问:“就这些?没有要补充的了?”何古说:“就这些,没有要补充的了。”所长拿起新疆铜箍把匕首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对何古说:“过来一下。”何古于是站起身颤着腿朝所长挪过去,心想莫非他也要给我一刀?见何古走过来了,所长扔下匕首,将笔记本和笔往桌边一推,说:“签上你的名字,写上你的单位和住址。”何古抓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何古,人民医院外科医生,住在人民医院十三栋二楼南面单元南面宿舍。写完,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咕噜噜漏出一道放松了的气息。所长说:“你可以走了,有什么进展我们会通知你或你单位。”何古用嘴巴和刀洞说:“最好通知我,这些纯属我的私事,与单位无关!”说完,何古就离开审讯室,走出派出所大门。望着街上懒洋洋的人流,何古心想,我该去见见白力了,我要告诉白力,我一定会弄到泰山金刚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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