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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缓了步子上中路,脑子里百转千回的琢磨,问,还是不问?不问心里总有芥蒂,要是问了,她拿不出来,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心事重重,走了两步方抬起眼来,却见锦书已经等在门上,银白暗纹的八团喜相逢袍子,腰身收得极好,那玲珑体态衬着盈盈笑脸,画儿一般的赏心悦目。
她蹲身请了个双安,“万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说着去拉他的手,仰脸笑道,“我忘了,今儿朝廷休沐。”
皇帝嗯了一声,眼里的忧愁一闪而过,换了明媚的脸儿道:“有些乏了,就想过来瞧瞧你。你忙什么呢?”
锦书吩咐蝈蝈儿备点心果子来,引皇帝在炕沿落座,自己到另一边收拾起满桌的鞋帮鞋底子,还有描样用的炭笔绣样儿,腼腆推搪,“没什么,瞎做两双起居穿的鞋,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叫主子爷见笑了。”
皇帝拿眼一瞥,尽是男人用的葫芦柿子的纹样,心下有计较,也不说破,自在的摇扇一笑,闲话了两句,问:“你这会子好些了?”
锦书点点头,看见他手上使的是自己送去的扇子,自然觉得欢喜。给他斟了茶,又伺候着吃果子,一面应道:“再疼也就几天,过了就好了。奴才叫万岁爷记挂着,真是罪该万死!”
皇帝呷口茶道:“这话生分,我记挂你不是该当的吗!”他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扇子说,“你的书画愈发精进了,朕看着很喜欢。那封印章你瞧了吗?”
锦书在另一侧坐下,笑道:“瞧见了,我哪里敢当‘居士’这一称,白叫人笑话。”
皇帝满心的疑惑像翻滚的浪,在心头喉间徘徊游荡,踟蹰再四,才缓声道:“昨儿番邦又有朝贡,都是些没见过的西洋景儿,今年的钟表更进益了,我琢磨着上回那表相较之下不及这趟的好,回头我再着人送来……”
锦书脸上有些不自在,嗫嚅道:“主子好意儿我知道,只是我也不用,不过锁在
屉子里罢了。”皇帝蹙眉看她,疑心渐重,索性直接问道:“朕送你的那块,如今在哪里?”
锦书心惊,犹豫着一时没法作答。
那只表说来可巧了,那回她在十八槐受了委屈,回到西三所气极了把表扔进箱笼里,赌着气没去打理它,就那么在衣裳堆里埋着,出宫也没带上。后来回宫进螽斯门,搬屋子是李玉贵打发人去的,自己并没有收拾,那表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
御赐的东西,丢了是大不敬,是杀头论处的罪过!她不敢声张,只好暗地里托了人去问,却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音讯了。如今他突然问起来,她心里着急,慌乱着不知怎么回话儿才好。他又直直看着她,闹得她愈发没了主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回主子话,那表……搬屋子的时候丢了。”说完忙蹲身,“主子好歹息怒,奴才保管不周,辜负了主子爷的情意儿,奴才死一万回也不够抵罪的!主子恼奴才,奴才无话可说,只要主子消火儿,奴才甘愿领罪。”
皇帝脸上渐渐不是颜色起来,别人的肉,到根儿也贴不到自己身上。她愚弄他,当他是傻瓜。那表明明在太子身上,她竟然还敢狡辩!
皇帝眼里浮起了坚冰,哂笑道:“慕容锦书,别打量朕是傻子。你一次次的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从不和你计较,这回却是出了大格儿了!朕赠你的东西,昨儿在太子腰上挂着呢,你这儿怎么还能有?你到底要瞒朕到几时?你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朕爱你。你知道朕舍不得拿你问罪,所以你就敢把朕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是不是?”
锦书恍如五雷轰顶,惶惶然僵立在那里无法动弹。他说了什么?在他眼里她就那样的不堪吗?且不论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单凭他那几句话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她以为用心地呵护就能长久些,结果原来那么脆弱!他杯弓蛇影,从来不曾信任她,她的一颗真心烧成了灰,绝望从每个角落渗透进来,她避无可避,只能任其灭顶。
皇帝脸色惨白,咬牙道:“朕叫你说,你为什么不说?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朕?你和太子为什么还有来往?朕把心掏给你,你就拿它做靶子,在上头一刀一刀的扎,不瞧着朕咽气儿,你就没法子舒坦是不是?”
锦书只觉胸口剧痛,勉强扶着炕桌站稳,才道:“万岁爷,奴才好冤枉!您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奴才头上,叫奴才怎么生受得起?您要奴才的命,用不着大费周折,只要一句话就成了!奴才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也绝没有半句怨言,只求死得清白!”
真好!以死明志?她为的是谁?为的是太子!皇帝困兽一样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响,哀戚地喃喃,“你要气死朕么?不让你进养心殿就是怕你们再有瓜葛,为什么你偏要和朕对着干?你是朕的,这一生一世都是!你要和他把缘分续上,除非是朕死了!”
越想越恼,趋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恨声道:“太子谋划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你老实和朕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锦书茫然怔在那里,愈发的心惊肉跳起来。太子谋划了什么事,叫他这样刻骨的恨?她隐隐觉得不祥,再看皇帝,眸中滚滚的烈火,要把人吞噬一样。她摇了摇头,“奴才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和太子爷清清白白,没有半点见不得光的地方,您不信我,我也没法子,只是您何必编排出那些有的没的来恶心我?你不过是腻了,又不甘心以前经历的那些,存了心来寻我的晦气!既然这样,何不撒开手,两下里都干净!”
她眼底有了绰约的泪光,一门心思全为了他,苦也好,乐也好,她都认了。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个说头,他这样,岂不叫她没法活了!
皇帝脚下踉跄着几乎要摔倒,他凄苦地笑,“两下里都干净?说得倒容易!你能够全身而退,朕不能,朕死心眼儿,活该是个吃哑巴亏的!”他抬眼看她,“太医诊断你不能怀身子,你面上难受,心里八成很快活吧?你不爱朕,连带着也不想替朕生孩子,是不是?”
她脸上满是冷淡的倦意,她是个内敛的性子,不会撒娇、不会争宠、不会缠着他要星星要月亮,所以他不了解,他不知道她有多爱他。
争执的时候也许是口不择言,他要泄愤,就往她最深的伤口上撒盐。她万念俱灰,眼里是苍凉的痛,她说:“我太累了,要歇一歇。你走,我等着你下恩旨废我。”
皇帝惶惶站着,突然惊醒过来,这话说不得,说出了口就没有补救的法子了。他看着她垂下头,转过身去在炕桌前坐下,只隔了两步,却像隔了整个天涯。
“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她冷冽的拢起了眉,“非要我承认和太子有染吗?成啊,你只当我勾引了太子,和他私相授受,你要罚要杀由得你,我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就倒起写!”
那股子犟劲儿又上来了,皇帝恨透了她的顶撞,冷笑道:“你倒是生死不顾。你放心,朕不会杀你,朕要叫你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的霸主!和朕耍心眼子斗狠?你们还嫩了点儿!”
里头“哐”的一声脆响,守在门外的庄亲王个李玉贵直蹦起来,正思量着是不是皇帝说不通道理砸东西了,又听见锦书低喝了一声“滚出去”,然后皇帝脸色灰败地从书斋里走了出来,前襟上乌泱泱满是水渍,蓝缎平金锈龙单靴上还粘着细碎的磁片儿,想是茶盏在脚边上开了花,溅上的。
庄亲王和李大总管大眼瞪小眼,后妃叫皇帝滚出去,这可是古往今来头回听说。这锦书忒大胆了,还往皇帝身上泼水扔杯子,简直是不要命了!
庄亲王怯懦的挨过去,“万岁爷,您没事儿吧?”
“混账!”皇帝边走边切齿道,“不可理喻,悍妇!”
李玉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才知道父子间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他栗栗然缩脖塌腰,恨不得隐没到泥土里去。听得多了,知道得多了,离死也不远了。这宫闱里真够乱的呀!又是阴谋又是奸情,焉知皇帝会不会为了遮丑杀他灭口。
果然那边一个眼锋扔过来,皇帝狠戾地瞪着他,“夹紧了你的臭嘴,敢往外露半个字,朕活剐了你!”
李玉贵咚的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哀号道:“请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规矩,这话烂在肚子里,绝不敢泄露出去。”
皇帝哼了一声往外去,转过石榴树过毓庆宫东次间,一个小太监提着桶碰巧过来,冷不防和皇帝撞了个满怀,大半桶水一气儿全浇在了皇帝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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