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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你替哀家瞧瞧,后面的圆子羹好了没,若是好了给皇上端一碗。”明珠道了声喏,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日头刺眼,明珠却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在她心里,严鹤臣是无所不能的,不晓得多少次都能转危为安,她总觉得这一回也是如此,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哪还有人记得他肉身凡胎,难免事事周全呢?
明珠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步去了小厨房,端着托盘,看着眼前精致香甜的圆子羹,一个极恶意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若是下上丁点的鹤顶红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学习的都是君为臣纲的那一套,从来都不曾生出过半分不臣之心,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几日她格外留心着外头的动静,整个紫禁城兵甲林立,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带着冷冽和肃杀,这样的阴云弥漫了许多日,只隐约听见熙和姑姑同别人讲了一句,这阵子又死了很多人,尸体被拖着扔出了宫外。
皇帝的权力在和严鹤臣的权力博弈着,隔着九重宫阙,都能闻到空气里的肃杀和血腥气。严鹤臣被关在宫里,这偌大紫禁城,藏一个人太轻易了,明珠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而后,突然有一天,掖庭的冷肃空气,豁然一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喜气,从前朝传来了消息,权宦严鹤臣已经被剪去羽翼,伏法认罪了。皇上宽宥他多年劳苦功高,把他遣送至皇陵里禁闭思过。
皇陵也是在京城里,只不过远离掖庭,车马不便。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可只有明珠一个人食不知味。
严鹤臣不是一个好人,严鹤臣也曾经反复和她重申过这一点,买官卖官,私营盐铁,哪一样都是犯了王朝的大忌,可明珠依然不觉得他坏,司礼监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严鹤臣早已显示出极高的政治才干,私营盐铁又如何,这几年来,乾朝的国库翻了整整一倍。
若说他是朝堂的蛀虫,那朝堂之上,追名逐利的衮衮诸公又该如何?那层层盘剥,不知民间疾苦的墙头草又该如何?人人都能落个贤臣名声,偏偏给严鹤臣戴上权宦的帽子。
明珠站在永巷里,感受着夏风吹过脸颊的感觉,若是父亲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怕会认为她自甘堕落,与奸佞之臣同流合污了吧。
严鹤臣将于六月初一被送出宫,明珠四处找人打探他被关押的宫室,却一无所获。
直到五月底的那夜,明珠从万福宫值了夜,打算回到自己屋里就寝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的门,明珠披衣起身,外头站着一个小黄门,明珠想了好一会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他欠了欠身,问明珠:“姑娘想不想见严大人?”
严鹤臣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宫里的大忌,他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明珠一愣,随即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的手紧紧握拳,用力点了点头。
慎元宫阴冷而荒凉,夏夜的晚风缓缓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严鹤臣站在窗户边,抬起头看着孤零零的月亮,下弦月挂在宫阙的角落里,盈盈的月光照了他一身。
明日就要离开紫禁城了,严鹤臣心里十分平静。他不该在这时候叫明珠过来,一旦被人发现,明珠只怕要被当作同党连坐,故而他只让人去问,她愿不愿来,不是他要求她来。
他是人人渴望除之而后快的奸臣贼子,他若是死了,只怕人人弹冠相庆,额手称快。他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别人畏他、怕他、恨他,好像若他死了,才当真是众望所归似的。
了无意趣,没劲透顶了。
明珠该和他划清界限才好,他送明珠去太后那里,也根本不是为了让她知恩图报,只当是他回报她当日,送镯子进暴室,想要帮他的恩情吧。
严鹤臣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让明珠回报,也根本没奢望过有什么回报。
夜色已深,他从窗边离开,罢了,没来也好。
就这么想着,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浅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来。门从外头被推开了,月色如碎银,洒在眼前那个女郎的身上,她睁着莹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小福子说,我只能同大人说一刻钟的话,不然会被人发现。”
她竟来了!严鹤臣万万没有料到,明珠竟真敢在这个档口过来,明珠拎着裙摆走进来,她抬起眼,看着严鹤臣幽深的眼睛。
哪怕是此刻,严鹤臣身上带着月光,他由内而外依然带着一股子端方来,他眉目舒朗,唇角含笑,眼中像有着无尽的火苗。
明珠竟觉得鼻子一酸,她在严鹤臣面前抽噎着说:“大人,再没别的法子了吗?”泪若珍珠,扑簌簌地顺着双腮滚落,像是不要钱似的掉下来。
这是严鹤臣第二次看见明珠落泪,宫女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明珠被罚被骂,无论如何都咬牙忍着,为数不多的两次落泪,都在他眼前。
心里像是缺了一块,严鹤臣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几次抬起手,最终还是落下了,他笑着说:“你别哭了,我又不是死了。”
“大人可不能乱说。”她眼睛红着,说起话来一哽一哽的,分外可怜。
“那你有什么可哭的,不过我日后怕是不得再照拂你了。可是因为这个?”
明珠睁着眼睛,啜泣着说:“我害怕。大人若是离了紫禁城,该如何自保呢?”
无数人都对他说过害怕,他们怕他生杀予夺,怕他大权在握,怕他刻薄寡恩,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明珠,抽噎着告诉他,她害怕他不能周全自己。
“您还是担心一下您自个儿吧。”严鹤臣眉目舒朗着一笑,“我出宫是远离尘喧,享福去了。可您不一样,您还要在宫里头熬着,时时刻刻拿捏分寸呢。”严鹤臣笑着看她拿着帕子拭泪,而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她说:“你随我来个地方。”说着,像宫掖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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