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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大秦来说,以史为鉴,吸取了前朝教训,国库充实,地方空虚,是以尽管南富北穷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但北边得到朝廷贴补比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项,有七成能落到该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于崩溃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尽管西北多年大战,但朝廷银子水一样地花下去,这些年来终于渐渐元气恢复,不至于南边是天堂之地,而北边却是衣不蔽体。可总有一个问题,未曾得到解决,南边富裕,一年可以几熟,但如今南边人是不愿意种地的,更愿意做工。北边贫瘠,成年耕种也不过勉强果腹,但北边人除了种地以外,竟无工可做。”
她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就是国朝商业第一个大隐忧了,此忧不解,恐怕长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码人丁向南边迁徙流动,那就是挡不住的潮流。”
权仲白素来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见,清蕙除了每年两季看看账、理理家,平时练练拳,和人斗斗心眼以外,你要说她哪里特别与众不同,还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虽说见识谈吐,自然高人一筹,但和他权仲白比,平时自然只觉得气性大,不觉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杆,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才真觉得她的确是极为不凡的——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看问题的,却并不在多数。就算不独她一人有此见地,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爷子、焦四爷一贯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学渊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迁,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皇上并未露出讶色,而是冷静地道,“不错,这几十年间,北边人口不增反减,南边户口也没有增加多少,国朝人口出入间的那些数字,除了战争减员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户。这是个老问题了,要解决,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工夫。”
“一国之大,”清蕙说,“什么事能在旦夕间解决呢。自从西北通道打开,可以通商,北边情形已经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渐开埠,北边这条路,终究会渐渐衰弱的,对南富北穷并无多大改变。”
她顿了顿,又续道,“还有一个,对朝廷来说,现在商税收得还是不够多。商富和朝廷无关,只有遇事半强迫的捐输,长此以往,其实非常不利。”
这话说得很简单,她也没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却是眼神大亮,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没有开声。许久后,才缓缓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广西十万大山,那样险恶穷困的地方,你们票号还把分柜开了进去,这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事我好奇已久,现下,终于可以问出来了。”
“分号遍布全国。”清蕙缓缓道,“自然是有好处的,广西虽然穷困,可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边的苏门答腊,宜春都有分号,很多海商更宁愿把银两存在分号,开出汇票回国兑银子,对他们来说,太省事了。票号规模越大,生意就越兴隆。其实这对朝廷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票号的人能进去,总有一天,官军也能进得去的。据我所知,现在云南一带,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毕竟,那个地方的人,穷起来真是连饭都没得吃,会造反,也还是图一口饭。”
这番话,她说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权仲白隐约捕捉到了一点线索,却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连太监眼神闪烁,望着清蕙沉思不语,看来,是听懂了清蕙话中的深意……
只听得啪地一声,皇上猛然击了桌面一掌。“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说得对!南边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汉之间误会重重,其实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地就那么多,你有饭吃了,我就没饭吃!”
他又苦笑起来,“唉,可朕又该上哪找饭给他们吃呢。地就这么大,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却也是有限的……”
这就是皇帝和朝臣考虑的事了,权仲白见清蕙又有开口的意思,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谈得过分忘形,清蕙却并不理会,径直道,“地不够,那就去抢啊。从前征高丽、征日本,武帝征匈奴,其实还不都是为了抢地盘。皇上您看出这银多价贱的道理,便可知道其实银钱和民生没有直接关系,票号开得多,那是方便商业繁荣地方的好事,不是把票号银子散出去,吃不上饭的人就能吃上饭,没有这么简单的……”
皇上哈哈一笑,欣然冲权仲白道,“嫂夫人动情绪了,别急别急,来,子殷你也劝劝,我就是问问票号嘛,没有别的意思,嫂夫人别多心!”
都问起来了,还能没有别的意思?权仲白轻轻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清蕙摇了摇头,已径自续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皇上不要多心。宜春号做得大,肯定引发您的关注,这么一支力量,要收归国有,不论归皇家还是官家,都是好事,能令您做到很多从前做不到的事。”
她扬起眼来,夷然望着皇上,“可您要是收编了宜春,以后还有人敢做票号吗?票号官营,绝对做塌。这才兴起了二三十年,就能盘活地方民生的好东西,可就被您给毁了……我也就先妄作个小人,把话说透吧。收编宜春,其实毫无意义,前二十年朝廷出尔反尔,压榨商户的事,那是屡见不鲜。现在安皇帝去世还不到十年呢,商户对朝廷根本毫无信心,一旦朝廷全股,则商户银钱必定外逃。到时候,难道朝廷不肯兑银?很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劝皇上,还是别想得太好了。”
她无视皇帝阴沉如水的神色,径自续道,“当然,宜春也需要朝廷的监管,其实任何一个资本上亿,分号规模遍布十三省以上的商号,我看都需要朝廷或者入股或者派人,监管其资金动向,免得他们仗钱欺人,靠着和朝廷做对牟利。若皇上颁布此策,宜春愿效犬马之力……不过,该如何行事,我也还需要和其余几个东家商量。”
这番话,说得皇上神色数变——他现在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天子了,哪里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年轻人,斜倚椅上、一手掩鼻,遮去了半边神色,望向清蕙的眼神,猜忌有之、深思有之,甚至还有些赞赏……
清蕙却表现得非常稳定、平静,她今晚实在稳得都有点渗人了,甚至大出权仲白的意料。他是熟知清蕙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喜欢抢占主动,他开始还有些担心,怕她在皇上跟前,也是积习难改。皇上毕竟是皇上,龙威还是冒犯不得的——他是白担心了,即使她的说话大为激烈,可她的语气,却一直从容冷静,仿佛一应说法,早已深思熟虑,再不会有错。而皇上不论是做玩笑状,还是做深沉状,对她来说,仿佛都没有一点区别……
局面渐渐地就冷了下来,封子绣在旁轻声道,“齐小兄就在京里,只要有子殷相陪,要见,随时能见。不急于一时吧?夜深了,昨晚就没睡好……”
皇上猛地回过神来,他冷着脸站起身,冲权仲白、清蕙方向勉强一笑,一拂袖,“摆驾回宫吧。”
众人顿时都跪了下来,权仲白自也不例外,这一回,皇上没和他客气,而是在‘恭送皇上’的呼声中,携手封锦,在连太监的陪伴下,缓步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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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晚了,皇上心绪不好,估计是直接摆驾香山离宫。杨善榆却号称自己没地方去了,硬是跟着权仲白回到冲粹园,直入扶脉厅,摆弄他的那些医疗器具去了。权仲白招呼他一会,他善解人意,“快回去和嫂夫人说说话吧,今晚这番奇遇,在我看真是精彩得很,在你们看,应该是挺惊魂的。”
这个杨善榆……权仲白免不得哈哈一笑,“那我走了啊?我把桂皮留下,你有事就招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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