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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英宗皇帝,系濮王允让第十三子。濮王三妃,元妃王氏,封谯国夫人,次妃韩氏,封襄国夫人,又次妃任氏,封仙游县君。英宗虽入嗣仁宗,但于本生父母,亦断然不能恝置。首相韩琦尝奏称:“礼不忘本,濮王德盛位隆,理合尊礼,请下有司议定名称!”当由英宗批答,俟大祥后再议。知谏院司马光,即援史评驳,谓:“汉宣帝为孝昭后,终不追尊卫太子史皇孙,光武帝上继元帝,亦不追尊巨鹿南顿君,这是万世常法,可为今鉴。”及治平二年,诏礼官与待制以上,谨议崇奉濮王典礼。各大臣莫敢先发,惟司马光奋笔立议。略言:“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应准先朝封赠期亲等属故例,垂为常典”云云。于是翰林学士王珪等,即据司马光手稿,略行增改,随即上奏。其文云:
谨按《仪礼·丧服》,为人后者传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为所后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谓皆如亲子也(所后者,即指继父母言)。又为人后者为其父母传曰。何以期?不二斩,特重于大宗,降于小宗也。为人后者为其昆弟传曰,何以大功?为人后者降其昆弟也。先王制礼,尊无二上,若恭爱之心分于彼,则不得专于此故也。是以秦、汉以来,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统者,或推尊其父母,以为帝后,皆见非当时,取议后世,臣等不敢引以为圣朝法。况前代入继者,多宫车晏驾之后,援立之策,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龄未衰,深惟宗庙之重,祇承天地之意,于宗室众多之中,简推圣明,授以大业。陛下亲为先帝之子,然后继体承祧,光有天下。濮安懿王(濮王谥安懿),虽于陛下有天性之亲,顾复之恩,然陛下所以负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孙孙,万世相承,皆先帝德也。臣等窃以为濮王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尊以高官大国,谯国、襄国、仙游,并封太夫人,考之古今,名称最合,谨具议上闻!
议上,韩琦等谓:“珪等所议,未见详定,濮王当称何亲,名与不名,请令珪等复议!”珪等又议称:“濮王系仁宗兄,皇帝宜称皇伯而不名。”欧阳修独加驳斥,援据丧服大记,撰成《为后或问》上下二篇,大旨说是:“身为人后,应为父母降服,三年为期,惟不没父母原称,这便是服可降,名不可没的意思。若本身父改称皇伯,历考前世,均无典据,即如汉宣帝及光武帝,亦皆称父为皇考,未尝易称皇伯。至进封大国一层,尤觉与礼未合,请下尚书省,集三省御史台议!”于是廷臣又奉诏议礼,正在彼此斟酌,互相辩难的时候,忽接到太后手谕,诘责执政处事寡断,徒启纷呶。理该责问。英宗乃下诏道:“朕闻廷臣集议不一,权且罢议,现着有司等博求典故,妥议以闻!”既而礼官范镇等,又奏称:“汉时称皇考,称帝称皇,立寝庙,序昭穆,均非陛下圣明所当法,宜如前议为是。”侍御史吕诲、范纯仁,监察御史吕大防,复主张昪议,力请照行。章凡七上,均不见报,乃共劾韩琦专权导谀。欧阳修首创邪议,曾公亮、赵l等附会不正,均乞贬黜!这种弹章,呈递进去,当然是不见批答。韩琦等亦上言:“皇伯无稽,决不可称,请明诏中外,核定名实。至若立庙京师,干纪乱统等事,均非朝廷本意,应饬臣下不必妄引”等语。英宗正信用韩琦等人,胸中已有成见,不过廷臣互有争端,一时未便下诏。越年,竟由太后手敕中书道:
吾闻群臣议请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见施行,吾载阅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濮安懿王谯国夫人王氏,襄国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濮安懿王称皇,王氏、韩氏、任氏并称后,特此手谕!
韩琦等奉到此敕,即转递英宗。英宗即日颁诏,略云:
称亲之礼,谨遵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所有称皇称后诸尊号,朕不敢闻,令内外臣民知之!此诏。
诏既下,又命就濮王茔建园立庙,封濮王子宗朴为濮国公,主奉祠事。所有濮王尊讳,令臣民谨避,濮议遂定。当时盈廷揣测,统说太后一敕,主张追崇,英宗一诏,半安退让,统由中书主谋,借此定议。平心而论,此议不得为谬。吕诲等以论列弹奏,不见听用,缴纳御史敕诰,自称家居待罪。英宗命门还敕,不令辞职。诲等又复奏固辞,且言与辅臣势难两立。并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出此危词?宋臣虽有气节,究未免市直沽名。英宗览到此语,不免懊恼,因转问韩琦、欧阳修等。琦、修等齐声奏道:“御史等以为理难并立,若臣等有罪,当留御史,黜臣等。”英宗不答。翌日,竟诏徙吕诲知蕲州,范纯仁通判安州,吕大防知休宁县。司马光等上疏,乞留诲等,不报,复请与俱贬,亦不许。侍读吕公著,上言:“陛下即位二年,纳谏未著美名,反屡黜言官,如何风示天下?”英宗仍然不从。公著因乞外调,乃出知蔡州。一番大争论,从此罢休。
话分两头,且说文彦博罢相,出判河南,封潞国公(接应前回)。至治平二年,自河南入觐,英宗慰劳有加,且语彦博道:“朕得嗣立,多出卿力。”彦博悚然道:“陛下入继大统,乃先帝意,及皇太后协赞成功,臣何力之有?况陛下即位,臣方在外,韩琦等仰承圣旨,入受遗诏,臣又未尝预闻。今蒙陛下奖及,实不敢当。”英宗徐答道:“卿可谓功成不居了。今暂烦卿西行,不久即当召还呢。”彦博乃退。寻即有旨改判永兴军。彦博方去,忽富弼自称足疾,力请解政,英宗不允。弼偏隔日一奏,五日两疏,坚辞枢密。看官道是何因?原来嘉祐年间,弼入相,适韩琦为枢密使(应三十二回),凡中书有事,往往与枢密相商,至此琦与弼易一职位,琦事多专断,未尝问弼,弼颇不怿。当太后还政时,弼毫不预闻,忽韩琦促请撤帘,弼不禁惊讶道:“弼备位辅佐,他事或不可预闻,这事何妨通知,难道韩公独恐弼分誉么?”褊心总未易去,富郑公尚且如此。琦闻弼言,也语人道:“此事当如出太后意,不便先事显言。”弼心中总觉不快。英宗亲政,因弼尝与议建储,特加授户部尚书。弼曾乞辞道:“建储系国家大计,廷臣等均有此议,何足言功?且陛下受先帝深恩,母后大德,尚未闻所以为报,乃独加赏及臣,臣何敢受!”此语恰很公正,与文彦博奏对略同。英宗不从。再奏仍不允,弼乃强受。至是连章求去,始命弼出判扬州,封郑国公。还有枢密使张昪,已加封太尉,亦上章告老。英宗道:“太尉勤劳王家,怎可遽去?果因筋力就衰,可不必每日到院,但五日一至便了。”昪总不愿再留,仍然求去,乃出判许州。韩琦、曾公亮,因富弼张昪,俱已外调,枢密院不能无主,拟迁欧阳修为枢密使。修微有所闻,便进与琦等道:“皇上亲政,任用大臣,自有权衡,公等虽系见爱,但未免上凌主权,此事如何行得?”琦等乃止。果然英宗别有所属,召入文彦博,令为枢密使。又擢权三司使吕公弼,使副枢密。公弼先为群牧使,时帝尚未立,得赐马甚劣,商诸公弼,欲转易良马。公弼以为未奉明诏,不敢私易,竟谢绝所请。至是英宗擢用公弼,公弼入谢,英宗道:“卿前岁不与朕马,朕已知卿正直了。”这是英宗知人处。公弼拜谢而退。嗣又召用泾原路副都部署郭逵,授检校太保,同签书枢密院事。逵本武臣,旧隶范仲淹麾下,仲淹勖以学问,遂成将材。从前任福战殁,及葛怀敏覆军,皆为逵所预料,时人服他先见,累任边镇,积有军功。仁宗季年,湖北溪蛮彭仕羲作乱,调逵知澧州,率兵往讨,尽平诸隘。仕羲窜死,余众悉降。寻复改知邵州,讨平武冈蛮,擢容州观察使,转迁泾原路副都部署。英宗闻他智勇,乃召入都中,令就职枢府。看官!你想宋室大臣,心目中只有文人,不顾武士,前次狄青荡平智高,大功卓著,一入枢府,便觉疑谤纷乘,弹章屡上,郭逵功绩,不及狄青,哪里能箝定众口?当由知谏院邵亢等,连疏奏劾,大略说是:“祖宗故例,枢府参用武臣,必如曹彬父子,及马知节、王德用、狄青、勋名威望,卓越一时,乃可无愧。郭逵黠佞小才,岂堪大用?乞改易成命!”英宗不报(《宋史》中,狄青与郭逵列传,先后相继,隐然以郭比狄,故本回特别提出,且以见宋臣倾轧之非)。
会京师大雨,水潦为灾,宫廷门外,俱遭淹没。官私庐舍,毁坏不可胜计,人多溺死。英宗诏求直言,谏官等遵旨直陈,无非是进贤黠佞等语。未几,温州大火,又未几,彗星见西方,长丈有五尺。英宗撤乐减膳,加意修省,且令中书举士,得二十人,一体召试。韩琦以与试多人,恐难位置,英宗道:“台臣多说朕不能进贤,如果能得贤士,岂不是多多益善吗?”旋经琦等酌定,先召试十人,试后中彀,俱授馆职。宋制,进士第一人及第,往往仕至辅相,士人尤以登台阁,升禁从为荣。尝编一歌谣云:“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可见当日人心,趋重科第,更艳羡台阁,所有出兵打仗的将士,就使孙、吴复出,颇、牧再生,也看做没用一般呢。宋室积弱,实中此弊。郭逵入枢府半年,终被同列排挤,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兼判渭州。治平三年十一月,英宗又复不豫,兼旬不能视朝。韩琦等入问起居,见英宗昏得很,虽是凭几危坐,已觉困惫难支,琦即进言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惊疑,请早立储君,借安社稷!”英宗略略点首。琦复奏道:“圣意已决,即请手诏,指日行立储礼。”英宗尚未及答,琦即命召学士承旨张方平,入殿草制,先诸英宗亲笔指麾,由方平进纸笔。英宗勉强提毫,草书数字。琦望将过去,纸上写着立大大王为皇太子,随复奏请道:“立嫡以长,想圣意必属颍王,惟还请圣躬亲加书明!”英宗乃又批了“颍王顼”三字。方平即遵着帝意,恭拟数语,自首至尾,立刻缮就,中留一空格,即应填太子名,乃请英宗亲笔加入。英宗不堪久坐,待了这一歇,含糊说了数语,韩琦等也听不清楚。至方平呈上草制,乃力疾书太子名,名既书就,不觉叹了一声,忍不住堕泪承眶,随即命内侍掖至龙床,就卧去了。韩琦等当然趋退。文彦博顾语韩琦道:“见上颜色否?人生到此,虽父子亦觉动情呢。”琦答道:“巨鹿受封,尚是眼前时事,不意相去无几,又要力请建储,这也是令人嗟叹呢。”话毕,各散归私第。越二日,即册立太子,奉旨大赦。自是英宗病体毫无起色,好容易度过年关,已是治平四年,文武百官恭上尊号,当于元旦辰刻,入朝庆贺。英宗已要归天,百官还在做梦,这是中国专务粉饰之弊。既至福宁殿,英宗并未御朝,大家惟对着虚座,舞蹈一番,依次退出。但见外面朔风怒号,阴霾四塞,统觉得天象告变,主兆不祥。过了七日,宫中传出讣音,英宗已升遐了,寿三十六岁,在位只四年。英宗夙有潜德,以孝亲著闻,局量弘远,情性谦和。濮王薨逝时,曾把所服玩物分赐诸子,英宗所受这一份,都转畀王府旧人,惟留犀带一条,值钱三十万,委交殿侍出售。殿侍竟把带失去,不胜遑急,英宗却淡然恝置,不索赔偿。即位以后,每命近臣,常称官不称名,臣下有奏,必问朝廷故事,与古治所宜,一经裁决,多出群臣意表,因此中外亦称为贤君。怎奈天不假年,遽尔晏驾,这也是宋朝恨事呢。结过英宗,无非善善从长。
皇太子顼即皇帝位,诏告中外,是谓神宗皇帝。尊皇太后曹氏为太皇太后,皇后高氏为皇太后,晋封弟灏为昌王,为乐安郡王。命韩琦守司空兼侍中。曾公亮行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进封英国公。文彦博行尚书左仆射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富弼改武宁军节度使,进封郑国公。张昪改河阳三城节度使。欧阳修、赵鰖并加尚书左丞,仍参知政事。陈升之为户部侍郎。吕公弼为刑部侍郎。其余百官,均进秩有差。二月朔日,神宗初御紫宸殿,朝见群臣,随即册立元妃向氏为皇后。向氏系故相向敏中曾孙女,父名经,曾为定国军留后。治平三年,出嫁颍邸,封安国夫人,至是立为皇后。忽御史蒋之奇上书劾欧阳修,说他帷薄不修,奸乱甥女等事。神宗览毕,转问故宫臣孙思恭。思恭力为辩释,神宗乃诏问之奇,令他证实。之奇无从取证,只好说出一个彭思永来。看官!你道之奇的御史,从何处得来?他本由欧阳修推荐,得任台官,自濮议纷争,修主张称亲,为吕诲等所斥驳,独之奇赞同修议,修因荐为御史。偏朝右目为邪党,对着之奇冷嘲热讽,之奇听不过去,便欲与修立异,借塞众谤。会修妇弟薛良孺,与修有嫌,遂捏造蜚言,诬修淫乱,语为中丞彭思永所闻,转告之奇,之奇也不问真伪,遂上章劾修。恩将仇报,具何肺肠。及奉诏诘责,不得已将彭思永传语复奏上去。神宗再诘思永,思永也取不出真凭实据来,于是诬告反坐,将思永、之奇两人,一律贬谪。之奇自诒伊戚,却难为思永了。修本杜门请治,至辨明诬伪,仍力求退位,乃罢为观文殿学士,出知亳州。神宗具有大志,因见廷臣乏才,特出自真知,去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来,有分教:
曲士从兹张异说,
中朝自此紊皇纲。
毕竟所召何人,待小子下回报名。
宋臣专喜迂论,与晋代之清谈,几乎相同,其不即乱亡者,赖有一二大臣为之主持耳。英宗虽入嗣仁宗,缵承大统,而其本生父则固濮王也。以本生父称皇伯,毋乃不伦!欧阳修援引礼经,谓应称亲降服,议固甚当,韩琦即据以定议,于称亲之议,则请行之,于称皇称后之议,则请辞之,最得公私两全之道。吕诲等乃激成意气,至欲以去就生死相争,一何可笑?迨英宗疾亟,未闻廷臣有建储之请,赖韩琦入问起居,片言定策。夫濮议,末迹也,而必争之,立储,大本也,而顾忽之,宋臣之舍本逐末,如是如是。微韩魏公诸人,宋室恐早不纲矣。盖舆论与清谈,其足致乱亡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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