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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好扫他父亲的兴,附和着一个笑,显得有些冰凉,“父亲只管宽心,最迟后年,济南成都贵阳府几处下剩的银子都能送到南京。”
仇通判睇他一眼,把银子丢进箱内,便砸出闷沉沉的一声响,回荡不绝,“瞧你那副丧气样,怎么,任着县令,又刚娶了妻,还有什么不如意?”
“诸事皆顺,儿子没有不如意的事。”
那仇通判端着盅,热腾腾的茶烟里冰茬子似的剔他一眼,“既没个不如意,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瞧?”
说着,侧着脸把盅搁在案上,“我听说陶知行想与何家结亲?这个老奸商,怎么从前咱们要说他的亲女儿,他推说要留着招赘女婿,这回又不声不响要与何家结亲了?未必何齐愿意让他那个独子入赘?”
一阵丛脞步履响,屋里进来好些小厮,前前后后抬着银子出去。仇九晋招呼完,适才走回跟前答话:“回父亲,听陶知行讲,他原是不情愿的。只是小姐与何小官人不知何时,暗里有些生了私情,怕事情闹出去招人笑话,因此两家才要结亲。”
仇通判拍了下案,吭吭笑软了硬嗓,“他陶知行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能叫这点子小事绊住了?只怕是他本就有意要与何家结亲,找个是非之外的地界,把宝贝女儿先摘出去,往后就是出了事,既保全了他那命根子似的闺女,又有个当清官的亲家替他说两句话……哼,我看他打错了算盘,但凡出事,跑不了我仇家,也跑不了他。他那堆买卖家财,可有人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
仇九晋在下微躬着腰,暗里却思量着饶人处且饶人,陶知行再是老奸巨猾的商贾,也受仇家摆弄了这些年。他心疼女儿,又何必连他一点慈父之心也残忍绞杀?
如此一想,便稍稍抬头笑,“不论怎么样,陶知行对咱们家的事,也算尽心。如今在南京,要寻他这么个遍地都有买卖的商贾确实不易。咱们,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把他得罪狠了,狗急还跳墙呢,父亲说是不是?”
仇通判何曾不明白这个理?只是他话说得不中听,或者做儿子的敢忤逆他,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少不得怒由心起,把那热乎乎的半盅茶迎头泼在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怎么人家瞧上何齐的儿子,就瞧不上我的儿子?说配我的儿子,人家就千般推万般躲,宁可担着得罪我仇家元家的险,把个侄女推过来,也不要你做女婿!你也不想想,是不是你自家不中用的缘故!废物,别杵在我跟前,省得我看到你折寿!滚到你娘屋里去,她有话问你。”
仇九晋昂刚踅到廊外,就恰逢一场秋风,簌簌擦身而去,卷着黄叶红粉,吹得他挂满茶汤的半身有些冷。
一路上花惨绿残,四下褪了色,夏荷的余香也渐散了。发闷的太阳跌落在他湿漉漉的眼里,毁灭了光芒。
第41章抚郎衣(一)
这时节虽起秋风,却仍旧暑热。仇九晋走到云氏房中,脸上干透,身上半润。
云氏在榻上懒懒半倚,通体雍容葳蕤,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那风像扇去她一半的魂魄,另一半就显得格外漫不经心,“你坐,我有事情问你。”
这厢坐了,她才望见仇九晋身上的水渍,心里猜到他挨了他老子的叱责,却不提起。在这醉生梦死的大世界,一点点刀痕箭瘢实在不值一提。
值得提的,是脸面上的事,“听见说玉台进门这些日,你还不曾往她屋里住过一回?新婚的夫妻,你把她晾着,算怎么回事?我晓得你瞧不上她,可她好歹也是江宁县官的女儿,咱们多少要顾着点,彼此面上要好看才好。”
仇九晋掣掣湿润的袖口,拉平那些藏污纳垢的皱褶,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这些日忙父亲的事,不得空,忙完就往屋里去。”
三两个丫头退出屏风后头,云氏适才轻端起身子,“我还听见,那丫头不在你外头买的房子里住了?又要弄个人叫什么‘软玉’的进来?”
“那丫头”说的是箫娘,仇九晋很反感她这个称呼,挑着眉梢,似有些淡淡挑衅之意,“母亲不是说,等我成了婚,要买多少人随我?”
其实他对软玉,实在谈不上喜欢,也着实没有必要领她进门。可她更像是一根刺,他随手拈起,用来刺一刺这锦绣一样的日子。
云氏一霎领会,重又歪回去笑着,“随你,只是不要冷了正头夫人,到底不好看,传出去外头也要笑话。听见丫头讲,新媳妇每日在屋里生气,挂着个脸,处处都不顺心。既娶进来,就好好的,不要弄得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大家安宁点才好。”
那把金镶边的宝蓝绢扇在她手中缓缓起落,像把沉重发闷的一片天轻巧就扬抬,又问:“箫娘那丫头怎的又不跟你了?”
仇九晋噙着个笑,却有些发苦,把扶手上的云纹角牙攥着搓一搓,“儿子有什么好?做什么非得跟着我?”
话音落了,眼里那一点星辉也跟着落了。
云氏提起细得似把弯刃的眉,“哟,那丫头还想找龙子王孙不成?出去这几年,别的没出息,那对眼珠子倒是提到头上去了?”
“她跟我您不喜欢,不跟我您也有气生?”仇九晋埋头又一笑,想到箫娘,被浇湿的胸怀里,似乎还萦着柔情,连说话,都显着几分颓废的温存,“她有她的日子要过,总不能给我做一辈子外宅,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如放她往别处去谋个好前程,方不枉我们从前,那一段……”
没吐出那个字,是“情”,几如他眼底的泪,不敢落。生怕掉出来,叫这一家子麻木的阴魂嘲讽。他那一丝至纯至真的热爱,再经不住任何奚落。
他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听见云氏在背后嗤嗤发笑。转回背,云氏渐渐把笑沉在唇角,显得朱唇既艳丽,又尖锐,“九儿,等你到你爹那个年岁上头,就会懂得,这世间钱财要紧、权势要紧、看得见摸得着的最要紧,只有那点虚飘飘的心不要紧。”
她的扇柄隔得老远地把仇九晋的胸怀指着,像把刀子,要温柔地插进他胸膛里,把他的心剜出来。
仇九晋有些麻木的刺痛,此刻看她,怎么瞧怎么像具艳丽的活尸。他知道,他的灵魂也在慢慢被风干,终于有那么一天,也成为他父亲母亲这样枯萎的躯壳,成为南京那一座锦绣繁荣却空空如也的旧皇城。
然后那些鲜活的记忆就朝他奔袭回来——箫娘与他,笑得那么开怀,搂着抱着,从未受风蚀。他很怕到时候,真像云氏说的,他连那些最值得缅怀的,都懒得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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