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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和苏晓虹离开医院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罗东戴着那顶红色的毛线帽。晃白的太阳浸在河水里,那情形有点像文人的水墨画,那种雅致的深远的古代文人的水墨画。
这个比喻是罗东说的。罗东指着水里的白太阳,向伍朝阳和向立军说出自己的发现时,脸上浮起无比得意的神色。他们三个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学。午休时常常结伴到校园外的河边散步。
罗东弯腰在沙滩上拣了一块扁石,一挥臂往水里削去。几乎是同时,伍朝阳也向水面击出去一块石头。所不同的是,罗东削出一串长长的漂亮的水漂,而伍朝阳的那块石子仅在水面弹了两下,便悄无声息地沉到了水里。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罗东自我感觉良好,他嘲讽地瞥了伍朝阳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我打水漂你凑什么热闹,你看你那臭水平能跟我比吗?
少年人总是很敏感的,伍朝阳一下子就从罗东那一瞥里读出了对自己的蔑视。他的脸上红了一块,同时狠狠地咬了咬牙,不过他没吱声,因为罗东并没说什么。伍朝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眯了眼去瞄水面那被石子击出的涟漪。伍朝阳在涟漪里又瞥见了那晃白的太阳,他心上一动,便有了反击罗东的话题。
他把向立军也扯了进去,睃一眼罗东头上的小红帽,然后说:“向立军,你是画画的,你可能大概也许抑或没见过这样的水墨画吧!”伍朝阳说的那一串多余的副词很刺耳。
向立军正弯腰拣拾浅水处的白色鹅卵石,他的注意力全在水里,并没完全听清伍朝阳的话,但他还是应付地嗯嗯了两声。伍朝阳来了劲,他像当年哥白尼宣布地球绕太阳转那样大声说:“这是什么水墨画,语文成绩再差的人也不会这么比喻!”
伍朝阳宣布完毕,偏了头去睃罗东。罗东也在拣着水边的鹅卵石,对伍朝阳的宣言充耳不闻。伍朝阳泄了气,他这才意识到,他的这番话对罗东根本构不成杀伤力,因为罗东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伍朝阳提及语文成绩,无异于是对罗东的恭维。
伍朝阳不愿善罢甘休,他在那艘一动不动停泊在河中的客轮上发现了新的题材。伍朝阳胸有成竹地朝罗东走过去,他拍了拍向立军的肩膀,用下巴指了指河面说:“你知道那客轮是干什么的吗?”向立军抬起头望望那艘客轮,说:“我怎么知道?”伍朝阳说:“书呆子,连这都不知道。”向立军说:“你不是书呆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伍朝阳说:“租客轮到河中间去赌博,不易被警察发觉。”向立军说:“我不信。”
伍朝阳又向罗东的头上瞟了一下,他觉得那顶小红帽很讨厌,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信?今天早上我还看见那艘客轮开到河这边将罗东的爸爸和另外三个人接了过去。罗东的爸爸厂里停产,除了赌博没事干。”向立军说:“真的?罗东的爸爸赌博?”向立军说着,还回头瞥了罗东一眼。伍朝阳很得意、很夸张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罗东来了火,他指着伍朝阳的鼻尖大声吼道:“你造什么谣?看我把你弄到水里浸死。”伍朝阳正在得意劲上,嘴巴当然关不住,他说:“谁造谣了?你爸明明在船上赌博。”罗东说:“我爸若不在船上呢?你敢打赌吗?敢跟我撑了排去看吗?”罗东指了指不远处的河边的一只小竹排,又把头上的小红帽抓下来挥了挥。
伍朝阳像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昂着头叫道:“赌就赌,我还怕你不成!”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六
这段时间,南方几乎天天往何西的病房里跑,自然就会碰上罗云汉。罗云汉并不知道南方和何西曾经有过的关系,因此对南方还比较友好。罗云汉告诉南方,那天早上他给儿子放下点钱刚出门,又碰上了头天晚上一起搓麻将的三位牌友。罗云汉有些意外,说:“怎么又碰上了你们?”三人说:“你把我们的钱赢光了,连早餐都吃不起了,我们特意在这里等着你的早餐。”罗云汉说:“这没问题。”他就在路旁的摊子上要了四碗牛肉面。吃完面,三个人还是不肯放罗云汉走,一定要再搓几局。罗云汉拗不过,只得跟他们转过两条小巷,上了河里的客轮。
罗云汉说,一入局,他就什么事情也顾不得了,除了麻将还是麻将。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他摸了一手最精彩的牌的时候,有两三个什么人进过船舱。但他的注意力全在牌局上,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船舱外的呼叫声,但究竟是叫什么他毫不理会,所以压根儿就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上一局牌太好,满可以和盘大牌的,却被下家和了个小炮,这一局他一门心思要和牌。这样直到罗东的同学伍朝阳惊慌失措地跑进舱里,一边哑着嗓子喊着,一边强行将他从牌桌上拽走,他才把目光从牌局上挪开。
罗东和伍朝阳两人打赌后击了掌,说好谁输了谁学着狗叫从对方的裆下爬过去,然后向立军、罗东和伍朝阳三人上了那只小竹排。不一会儿就靠近了客轮,三人相继爬了上去。这样他们就在舱里看见了那砌着“长城”的方桌,以及方桌旁的四个男人。四个男人中有一个就是罗东的爸爸罗云汉,伍朝阳一脸的得意,扫向罗东的目光明显含着报复成功的快意和嘲弄。罗东则满脸惊诧,也许是戴着红帽的缘故,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伍朝阳和向立军都粗略懂点麻将,两人就被麻将吸引住了,把之前的打赌全都忘在脑后。待桌上摊了牌,向立军和伍朝阳回头时,已经不见了罗东的影子。两人意犹未尽地离开船舱,跑到舢板上去,依然没有看到罗东的影子。后来,他们发现船外那只小竹排也不在了,伍朝阳和向立军东瞟瞟西望望,才在下游200米处发现了一只无人驾驶的随意漂浮着的小竹排。向立军眼尖,他看见横在竹排上的竹篙的一端挑着一顶小红帽。
七
面对何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南方耳边就会响起何西那晚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是**,会遭报应的。南方为此感到不安。从前他总觉得,虽然两人年龄悬殊,但他们这是以心相许,两情相悦,并没有违背天理,却不承想被何西不幸言中。南方就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是自己毁了何西。可是,要怎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呢?
苏晓虹又陪南方去看过几回何西,何西又有几次在他们面前提及她的女儿。过后苏晓虹就对南方说:“我有一个预感,何西说不定真的还有一个女儿。”南方看着苏晓虹,说:“这不可能吧,我认识何西那么久了,从来没听她露过半点口风。”苏晓虹说:“其实何西是否真有女儿,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使何西拥有一个女儿,从而减轻因失去爱子而造成的痛苦。”南方想,何西若真的有一个女儿,那对她自然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如果我能使她如愿,那岂不可赎去我的一些罪过?南方对苏晓虹说:“你的设想是好的,可这又怎么可能呢?”苏晓虹说:“怎么不可能呢?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嘛。”
第二天,南方和苏晓虹离开了城市,去了200里外一个叫做槐树弯的村庄。苏晓虹听南方说过,何西曾在那个村子里当了两年知青,她说:“这里面说不定有文章可做。”苏晓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神秘的女特务。南方领会了苏晓虹的意思,他说:“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苏晓虹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南方望望苏晓虹,觉得她的话有一层什么意味在里面。
按照苏晓虹的主意,他们找到了当年的老妇女主任陈美玉。虽然她已经过了七十岁生日,但还很健旺。
苏晓虹将准备好的一盒高级点心用双手递给老人,甜甜地说:“老人家,这是何西捎给您老的,我们特意代表她来看望您老。”老人耳不聋目不昏,乐滋滋地接过点心,说:“你们是讲那女知青何西吧,她可是一个好女孩哩,难得她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老人又说,“何西当年就住在村边的仓库楼上。”老人口齿伶俐、谈吐清晰,可想而知她当年当妇女主任时的风范。她边说边迈着稳健的步子带着南方和苏晓虹向村边走去。那木楼因年头久远而显得十分破旧,楼前的草坪上零乱地堆着瓦砾,那些枯败的草茎自楼脚的枕木间斜逸而出,懒懒地摇摆着荒凉。每一块斑驳的木壁都开着裂缝,那隐约的霉味和腐臭就源自那些苍凉的裂缝。还有那架楼梯,日晒雨淋的,早已腐朽不堪,人走在上面,它便发出破旧而低沉的叹息。
老人的故事,就从这荒芜破烂的旧址上被翻找出来,透着一股旷远的既陌生又陈旧的意味。
八
那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后半夜,村里的人们还酣沉在香甜的睡梦里,村子里寂静无声。村口仓库楼上的知青点里,一盏豆油灯在窗前忽闪了一下,旋即又幽暗下去。少顷,木门嘎吱一声,有身影自门里闪出,徐徐晃向楼梯头。
梯子是乡里寻常的木梯,人走在上面免不了要吱嘎吱嘎地响一阵。不过那晚的吱嘎声很轻很细,似乎是怕惊动了村人的睡梦。嘎吱声停止后,那个身影已到了楼下。黎明前的凉风从村口吹过来,那身影打了个战,之后踏上楼前的石板路。那石板路向村口延伸而去,在黎明依稀的光影里,仿佛一条青灰色的飘带,无声无息地飘摇着,晃得那么幽远。叩在石板路上的足音说有实无,说无实有,无法用耳朵去谛听,只能用意念去体会。一切都梦一般,实实在在而又虚虚幻幻。
身影不一会儿就沿着石板路飘到村口的槐树下。身影的身前还有一个布包。那布包也轻飘飘的,像舞台上的道具。抱着布包的那双手小心翼翼地用着力,表示着对它的怜悯和呵护。身影在槐树下迟疑了片刻,然后就迈下前面的石坎,迈向村外那片原野。
灰暗里,石板路一直在原野上蜿蜒着,直至原野尽头的小镇。
那个身影就是陈美玉。陈美玉老人说,那天晚上,她是因为可怜何西,才将她的婴儿送出村外的。她决定把事情做得隐蔽点,于是选择了黎明前这个最黑暗的时候。陈美玉老人叹了口气,又说,其实她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老人接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南方和苏晓虹。
那个时候知青返城风刮得正盛,跟何西一起来的几名知青都离开槐树弯,回城当了工人。可何西还形单影只地待在那里。她对回城没有太多的奢望。她下放的前一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母亲因此大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间。何西没有任何回城的背景。就是回了城,一无亲二无邻的,又到哪里去找工作混饭吃呢?何西干脆不去想这事,一心扎根农村干革命,打算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何西想,这里的农民祖祖辈辈都过来了,人家是人,自己也是人,她不相信自己活不下去,何况她在农村待了几年,已经把一个作为农村妇女应掌握的生存本领都掌握了。
当然,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问题是当时何西跟当地的一个青年好上了,那个青年是大队支书的儿子,叫王青松,刚从部队复员回乡。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魁梧英俊,高中毕业在部队混了几年,见了些世面,说话、做事自然与足不出乡的愣头青不一样。他复员回家看见何西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何西也觉得跟他谈得来,加上何西断了回城的想法,准备在乡里过一辈子,心想凭自己反革命分子的女儿身份,若能嫁给王青松这样要品貌有品貌、要家庭条件有家庭条件的青年,她也就知足了。两人就这样好上了,而且在一个月白风轻的夜晚,就在村边这座仓库的楼上,何西以身相许,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王青松。
接下来的日子,何西一面憧憬以后跟王青松共同生活的美好前景,一面暗中计划结婚的事。不知不觉中肚子也大了起来,何西又惊又喜,到后山的水库工地上找到了王青松,把他拉到坎下无人处,对他说:“抽个空回去把事办了,娃儿都快下地了。”王青松伸手摸了摸何西隆起的肚皮,一蹦三尺高,叫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叫够了才拥着何西说,“别急嘛,第一期工程快结束了,到时捎个信给爸妈,要他们先准备准备,工程一结束我就回去。现在还不行,我这个突击队长一走,整个工地还不瘫痪了?”何西觉得王青松说的也有道理,点点头回了村。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水库一期工程快结束的头天下午,王青松跑到岩山上想去点燃那个半天没响的哑炮时,岩山上猛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王青松的身体跟着惊飞的石块分作几处抛向半空。
何西悲恸欲绝,但她没倒下去,撑着日渐粗大的身子,到王青松家去安慰两位老人,而且表示要把肚子里他们的孙子生下来。何西说这话的时候,陈美玉也在场。当何西回到仓库楼上时,陈美玉也跟去了,陈美玉说:“孩子,你的心肠太好了,你的话使两位老人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你仔细想过没有,你还是个姑娘,还要嫁人的,你若真的这么做,以后怎么办?”何西当然知道陈美玉话中的道理,但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她说:“我不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青松在天之灵,怎么向两位老人交代?”陈美玉说:“我劝你还是把孩子打掉,青松已经去了,你留在世上还得做人,我相信两位老人也会理解的。”
何西对陈美玉的好意表示感激,却没照她说的去引产。就这样,何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这天晚上,陈美玉又爬到何西住的仓库楼上。陈美玉手上拿着一张表格,那是推荐上师范的政审表。这是陈美玉和支书也就是王青松的父亲去公社开会,从公社书记手里拿回来的。公社书记跟大队支书交情深,他早就答应给村支书的儿子王青松弄个上中专或大学的指标,可谁知公社书记刚争到一个上师范的名额,王青松就遭遇了不测。但公社书记还是把表格交给了大队支书,说:“青松不在了,名额还是给你吧,你拿去安排。”大队支书颤抖着接过了表格。回村的路上,他又把表格交给了陈美玉,说:“让何西去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停停,又哽咽着说,“你还是去做做工作,要她把孩子做掉,不然做了妈妈,怎么给她搞审政呢?”听支书这么说,陈美玉忍不住流下泪水,在支书那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望望,点了点头。
但倔犟的何西任凭陈美玉怎么引导,她都不听,后来硬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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