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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话的开端。
“你的梦里的女人,究竟寻着了没有?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中国。到了这儿,到了这一个明媚的西湖边上,你难道还要来继续你学生时代的旧梦么?”
据我那位朋友之所说,则画家陈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一位梦想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迁居在台湾,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却压迫得他连到海外去留学的机会也没有。虽有巨万的不动产,然而财政管理之权,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里,纵使你家里每年有二三万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万块钱到日本国境以外的地方来使用是办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国立的美术学校,卒了业,在二科展览会里入了选,博得了日本社会一般美术爱好者的好评,然而行动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则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灵心,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
“喂,老陈,你前回所见到的那一个女性,仍旧是你的梦想的产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里有这一种的奇装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说,说她是一个尼庵的出家人罢,可是年轻的比丘尼,哪里有到晚上一个人出来闲走的道理?并且里湖一带,并没有一个尼庵,那是我所晓得的。假使她是照胆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么的时候,她又何以会一个人走上那样荒僻的葛岭山来?这完全是你的梦想,你一定是在那里做梦,真是荒唐无稽的梦。”
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里前后叙述出来的情节,但是从陈君的对这叙述的那种欲说还休只在默认的态度看来,或者也许的确是他实际上经历过的艳遇,并不是空空的一回梦想。
情节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陈君于吃完晚饭之后,一个人在高楼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烟树人家,竟不觉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莹皎洁了,他叫叫道菩萨没有回音,就一个人走下了抱朴庐来—他本来是寄寓在抱朴庐的楼上的—想到山下去买点水果来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庐大门外的石阶,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阴处,他忽儿看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伫立在那里看亭外面的月亮。
他起初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银灰的月色里错视出来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脚,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时候,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了,因为这白衣人竟从亭檐阴处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并且还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浓黑的头发来。他以为他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听见,她在预备走下台阶,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气,尽立在那里守视着她的动静。她的面部是朝南向着山下的,他虽则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后的东北面的地方,然而从地势上说来,他所占的却是据高临下,完全可以守视住她的行动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阵,又直立了下来不动了,他才感觉到了自己呆立在那里的危险,因为她若一旋转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身体全部,是马上要被她看见的。于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体,屏住气,提着脚,极轻极轻,同爬也似的又走下了两三级石级。从那一块地方,折向西去,爬过一块假山石头,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阴影中去的。这近边的地理,因为住的较久,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所以在这一方面他觉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轻脚轻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直立在月光里没有动过。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袍子和束腰的东西的材料,不是薄绸,定是丝绒,因为看过去觉得柔软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并且有几处因光线曲折的关系,还仿佛是淡淡地在那里放光。
她的身材并不高,然而也总有中等的男子那么的尺寸,至于身体的肥瘠哩,虽看不得十分清楚,但从她的斜垂的两只肩膀,和束腰带下的一围肥突的后部看来,却也并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静静地尽在月光里立着,他躲在假山石后尽在观察她的姿态身体,忽而一枝树枝,息沥沥沥地在他的头上空中折了掉下来了,她立刻就回转了头来,望向了他正在藏躲着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脸部,于是也就被他看见了。全体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是在近代的东洋妇女中少见的典型。而比什么都还要使他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纯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肤。他麻醉倒了,简直忘记了自己在这一忽儿所处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娇羞怯弱的女性,从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里的身体立了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体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两只眼眶里去的样子。
她向黑影里注视了一会,似乎也觉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转了头,就从月光洒满的庭前石阶上同游也似的一级一级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声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着她的很柔软的身体从亭边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复了常态,从躲藏处慌忙冲出,三脚两步,同猿猴一样跳着赶下石级来的时候,她的踪影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一晚,我直到天明没有睡觉。葛岭山脚附近的庵院别墅的周围,我都去绕了又绕看了又看。但是四边岑寂,除了浓霜似的月光和团团的黑影以外,连蜡烛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点。上抱朴庐去的那一条很长的石级,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几多次。直到附近的晓钟动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拖了这一个疲倦到将要死快的身体走回抱朴庐去。”
等我那位朋友,断断续续地将上面的那段情节说完了以后,陈君才慢慢的加上了这几句说出他当时的兴奋状态来的实话。同时他的脸上的表情,也率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一回的冒险,还是几刻钟以前的事情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谈谈说说,竟忘了时间的迟暮。直等到西园楼上的顾客散尽,茶房将远处的几盏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才付账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园的门口和我们别去,我和陈君两人就一道地坐车回转了里湖,这时候半规下弦的月亮,已经在东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陈君和我就算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因为住处相近,虽不日日往来,然而有时候感到了无聊,我也着实上山去找过他好几次。
两人虽则说是已经相识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骤然见面,那一种不安疑惧的神气,总还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园与他相见的时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后,他的那副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脸色,越觉得难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层黑黝黝的死色。一头头发也长得特别的长,两只阴森森的大眼,因为他近来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来越觉得凶猛而有点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总劝他少用一点功,少想一点心事,请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馆里来坐坐,但他终是默默地笑笑,向我点点头,似乎是轻易不敢走下山来的样子。
时间匆忙地过去了,我闲居在旅馆里,想写的那篇小说,终于写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点儿云影也没有,连远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过晚饭,灭黑了电灯,一个人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抽着烟在看湖面的月华和孤山的树木。这样的静坐了好久,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悲切,同半夜里在动物园边上往往听得见的那一种动物的啸声。已经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听到了这一声长啸,我的毛发竟不自觉地竦竖了起来。叫茶房来一问,才晓得附近的一所庙宇,今天被陆军监狱占领了去,新迁入了几个在入监中发了疯的犯人,这一声长啸,大约是疯人的叫唤声无疑。
经了这一次突然的惊骇,我的看月亮的雅兴也没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来,就好动手写我的那篇小说。
大约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点之间的时候罢,我忽而从最沉酣的睡梦里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转来。糊涂慌张着从被窝里坐起,我看见床前电灯底下,悄然站在还打着呵欠的茶房背后的,是一个鬼也似的青脸的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一擦睡眼,走下床来,仔细再看的时候,我才认出了这头发披散得满头,嘴唇紫黑,衣裳纷乱,汗泥满身的,就是画家陈君。
“啊,陈,陈,陈君,你,你怎么了,弄成了这一个样子?”
我被他那一副形状所压倒,几乎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的样子,只摇摇头,不作一句答语。等领他进来的茶房,从我房间里退出后,我看见他那双血丝涨满的眼睛闭了一闭,眼角上就涌出了两颗眼泪来。
我因为出了神呆立在那里尽在望他,所以连叫他坐下的话都忘记说了,看到了他的眼泪,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阴冰阴同铁也似的手,柔和地对他说:
“陈君,你且坐下罢,有什么话,落后慢慢的再谈。”
拉他坐下之后,我回转身来,就从壁炉架上拿起了常纳华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给他。他一口气把杯干了,嗳嗳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把眼睛眨了几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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