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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说,那你有另一个名字吗?陈深:有。我叫病人。
陈深把胸前戴着的白金壳怀表摘下来,挂在了皮皮的脖子上说:这是爸爸当年送给你妈妈的。
这天午夜,陈深带着皮皮出现在窦乐路邮筒边上,路灯光打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地上无比凄凉与孤独地向前延伸着。一辆邮政局的脚踏车呈S形路线向这边拐了过来,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脚踏车停了下来,一个十七八岁脸上长满疙瘩的邮递员对陈深笑了,他说我是许仙,你可以叫我小许。
为什么要让我亲自送出上海?因为你手上的情报太重要了,不适合用电台传递。也因为邮筒虽然安全,但不是万无一失的那种安全。陈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问宰相邮筒会不会出问题时,宰相说不会。原来这个叫许仙的邮递员就是自己人,情报都会先落入许仙的手中。但是陈深不知道的是,通过邮筒传递情报,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上海各个角落里的交通员。陈深更不知道的是,他的兄弟毕忠良并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仅知道苏三省被锄杀,也在一天前知道了陈深藏身在哪。他一直忍着,连妻子刘兰芝这儿也不愿告诉。但是他终究会做出一件事来,那就是建功立业。
毕忠良下令的围捕正式开始了。带队的是扁头,他们迅速地向邮筒靠拢,很像是被风吹往某地的一群沙,无比密集而迅速。这时候一脸少年稚气的许仙正要打开邮筒,陈深感觉到了异样,一把将皮皮揽在怀中,同时拔出了手枪。
显然许仙也觉察到了危机,他将开邮筒的钥匙扔进邮筒里,同时从一只挎包里迅速掏出了一个手雷,拉开插销塞进了邮筒中,那里面有许多他还没来及取走的情报。邮筒爆炸了,三个人没命地向前奔跑着。而烟雾散尽后,扁头带着行动队员们再次追了上来。陈深让许仙带着皮皮顺着一条弄堂离开,他自己躲在电线杆后断后。扁头和行动队的队员们,向着这位曾经的头儿逃跑的方向冲了过来,但是街面上空无一人。就在他们继续前行的时候,一声枪响,一名队员应声倒地。枪声密集起来,此刻的毕忠良坐在一辆车里,静静地发着呆。他在不停地为自己灌着酒。他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如果陈深想要从这儿跑走,那么拦截他的有毕忠良和一台车,以及二十名行动二队的队员。
陈深一边开枪一边退,他退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救护车边,一枪击开车锁上了车。陈深迅速地扯出了电线,两根电线碰撞出火苗发动了汽车。车子向前疾冲,经过了毕忠良的车和行动二队的队员。他们疯狂地开着枪,把陈深开着的救护车打成了一个筛子。但是救护车却仍然在歪歪扭扭地前行。毕忠良的车子迅速地跟了上去,死死地咬住了救护车。一直追到了黄浦江边,救护车凌空而起,直直地驶进了江里。
毕忠良的车子停了下来。他从车上下来,静静地看着冒着气泡的黄浦江的江面。一会儿陈深用带着的一颗自杀用的手雷,引爆了汽车。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望着水柱掉落在水中,水面慢慢变得平静,毕忠良红着眼流下了眼泪,却对着黄埔江的江面笑了。毕忠良说:你不应该当兵,也不应该在战场上救我。你就应该当一名剃头匠。
贰拾叁
这是一间温暖如春的小房子,墙上除了一幅画得十分拙劣的画,以及一只小而破旧的柜子,一张小床,已经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只有屋子中间那火炉,正举着热气腾腾的火光。那些粗大的木炭,浑身通红,仿佛发了疯一样的一阵又一阵地散发着热量。皮皮就站在火盆的旁边,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脚下堆着一堆蛇蜕一样的衣服。许仙懊恼地坐在不远处,火盆发出的红光让他脸上的疙瘩越发的红亮,红亮得有些生机勃勃。
许仙在皮皮身上寻找着情报,但是他一无所获。陈深没有交给许仙情报,那么情报一定会在皮皮身上。许仙的目光降落在皮皮胸前挂着的那只白金壳怀表上,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甚至能听见血管里的血像河水一样奔流着的声音。许仙站起身来,迅速走到皮皮身边,解下了白金壳怀表。那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皮皮清脆如黄瓜的声音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我要的就是它。许仙边说边打开了怀表,接着又用小刀打开了怀表的壳,却连一粒灰尘也没有发现。许仙坐了下来,失望地将怀表放在了柜子上。
你把表还给我。皮皮说。许仙走了过去,把怀表在皮皮的脖子上挂上。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皮皮的长辫,那麻绳一样粗大的长辫,让他的血液再次加快起来。许仙迅速地解开了皮皮的辫子,终于在靠近皮皮后脑勺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织得如指甲片大小的纸。许仙打开那张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那是缩小了许多号的归零计划。
驻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驻南京、上海的海军航空兵60架飞机……驻镇江的月浦混成旅团……一些字眼迅速地跳起来,争先恐后挤进许仙的眼眶。许仙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他打开了木窗,冷风拥进来裹住了他。这时候窗外开始飘冬春之间的第一场春雪,许仙就对着那春雪不停地流着眼泪。最后他面对着白亮的窗口跪了下去,重重地把那张情报纸贴在心窝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赤条条的皮皮望着许仙的模样,他想许仙一定拿到了一张特别有用的东西。他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陈深十分细心地替他洗了头,并且帮他编了一次辫子。皮皮看到许仙站起身,转身向他走来,并且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许仙说,皮皮,我要带你走。皮皮说,能不能叫我李东水,我的大名叫李东水。许仙说,为什么要叫你大名?皮皮说,因为我长大了。
那天晚上,毕忠良和刘兰芝在屋子里发呆,毕忠良一直在喝着酒,显然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他的眼前一片红光,老是浮起在江西剿赤匪时的情景。那时候枪炮声不绝,子弹就在他的耳边呼啸,泥石被子炸弹掀起来四散射开。一块弹片削去了他的头皮,他的脸上随即血肉模糊。陈深冲了过来,背起他就走,他像面条一样软软地挂在陈深的身上,血不停地滴落下来。他总是以为自己要死的,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死。倒是那个救了他的陈深,现在已经死了。
毕忠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点了一炷香,十分认真地插在小香炉上。看到毕忠良插香,刘兰芝哭了,她的眼眶已经被眼泪浸泡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就快被泪水化掉了。书桌上还放着陈深给她送来的草药。陈深在一个春天曾经十分认真地对他说过,嫂子,你要是老了,我会服侍你的。
为什么?因为你太像我早些年死去的姐姐了。
刘兰芝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还是个光棍,刘兰芝说,我阿弟他还是个光棍他就死了。
听刘兰芝的口气,仿佛光棍是不能死的。毕忠良又提起酒瓶猛喝了一口酒,显然他有些烦躁了,紧皱着眉头手臂猛地一挥说,没啥好哭的,我晓得伊这就是在寻死。贝勒路福煦村一间租房的三楼,陶大春就坐在徐碧城的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陶大春锄杀了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龚放、55号直属行动队的苏三省……他把一沓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挑出了龚放和苏三省的照片,扔进了正烧着水的炭炉里。照片迅速在明亮的火中扭曲卷起,化为灰烬。陶大春把余下的照片,小心地塞进了口袋里。那些照片上的人,是重建后的飓风队即将锄杀的汉奸。他在不停地喝茶,其实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徐碧城也一直不说话。所以他们的喝茶是安静的,基本上只能听到水被炭炉烧开时翻滚的声音,以及两个人唏嘘的喝茶声。
陶大春离开的时候,看到窗外漾进来一阵春风。看上去春天就快要到了,他还闻到了窗外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所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说,戴老板的意思,让你别惦着回重庆,就留在上海站分管报务工作。
徐碧城仍然没说话。她穿着一袭阴丹士林旗袍,像一棵素白菜一样纯净。她伸手拨弄了一些炭火,加了一点水在茶壶里。陶大春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时候徐碧城正双手举着小巧的青瓷杯喝茶,她安静中透出的力量在瞬间击倒了陶大春,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像一幅山水画。这时候徐碧城的手垂下来,落在桌面上的一张报纸上。她把那张《中华日报》轻而缓慢地移动着,移到了陶大春的面前。一行粗黑的标题落在陶大春的眼里:共党嫌疑分子陈深殒命黄浦江。
他死了。徐碧城腼腆地笑了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爱死就死吧!活都不怕,还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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