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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古今之亡国者,有二轨焉,奸臣篡之,夷狄夺之也。而祸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夺,晋、宋是已。君昏、将懦、兵弱而无纪,则min虽帖然图安,乃至忠愤思起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则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编民积怨,盗贼繁兴,而后奸臣挟平寇之功,以钳服天下而奉己为主,汉、唐是也。张角起而汉裂,黄巢起而唐倾。而汉则有公孙举、张婴以先之,唐则有鸡山妖贼、浙东裘甫以先之。一动而戢,再动而嚣,三动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扑矣。
唐之立国,至宣宗二百余年,天下之乱屡矣,而民无有起而为盗者。大中六年,鸡山贼乃掠蓬、果、三川,言辞悖慢,民心之离,于是始矣。崔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于饥寒。”当是时也,外无吐蕃、回纥之侵陵,内无河北、淮蔡、泽潞之叛乱,民无供亿军储、括兵远戍之苦,宣宗抑无宫室游观、纵欲敛怨之失,天下亦无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灾,则问民之何以迫于饥寒而遽走险以自求斩艾乎?然则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谁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优擢,宜足以风厉廉隅而坊止贪浊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诈,治象愈饰,奸蔽愈滋,小节愈严,大贪愈纵,天子以综覈御大臣,大臣以综覈御有司,有司以综覈御百姓,而弄法饰非者骄以玩,朴愿自保者罹于凶,民安得不饥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说载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温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美焉。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小昭而大聋,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兴不可制。一寇初起,翦灭之,一寇踵起,又翦灭之,至再至三而不可胜灭,乱人转徙于四方,消归无地,虽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摇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怀戈矛,入黠吏之囮,驱民以冻馁,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国之元气已尽,人垂死而六脉齐张,此其候矣。
七
韦澳者,以藏身自固为道者也,异于贪进病国、徼幸危身之鄙夫远矣,而不足以谋国。宣宗屏左右与商处置宦官之法,而澳曰:“与外廷议之,恐有太和之变,不若择其中有识者与之谋。”此其为术也甚陋,澳之识岂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云尔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变,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训、郑注本无藉小人,舒元舆、贾皆贪庸为朝野所侧目,与宦官以机械相倾而不胜,其宜也,而岂宦官之终不可受治于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尝诛李辅国矣,王守澄尝诛陈弘志矣,是以毒攻毒之说,前毒去而后毒更烈也。
盖宦官之乱国而胁君也,与外廷之小人异。小人诛则其党亦离,能诛小人者,即不必为君子,而亦惩小人之祸以反其为者也。若宦官则自为一类,而与外廷争盈虚衰王之数,其自为党也,一而已矣。勿论进而与谋,谋之必泄,祗以成乎祸乱;即令抒心尽力为我驱除,而诛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听之,后起之祸,倍溢于前,又将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术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断以行法,诛不顺之奄孽,正纲维以自振也,岂患无其术哉?外廷非尽无人也,即如李文饶者,优游讽议而解诸道监军之兵柄,则使制此刑余也,优有余裕,而摧抑之以向于死。充位之大臣,则为白敏中、为令狐绹、怀禄固宠之鄙夫,既阴结内援,而不敢任诛锄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舆、王涯、贾之续耳。
盖其炫小明而矜小断,以纤芥之嫌疑,为转眄之刑赏。其以为慎**者,匹夫之吝也;其以为察吏治者,老妇之聪也。佞人亟进而端士离心,故仅一守正之韦澳,而唯计全身于事外。如使推诚待下,拔功业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纪以饬中外。
乃下明诏,申太宗之禁制,废中尉之官;以神策之军授司马,革枢密之职;以机要之务归中书,夺其所本无,而授以埽除之常职。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异议,百姓莫不欣悦,藩镇莫不钦仰,一二怀奸之奄竖,何所挟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语,若大敌之对垒,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习已成,则其党已固;夺之遽,则其怨必深;环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弑械以求逞,宣宗所重虑者,未为过也。夫恶,唯隐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乱贼惧,发其所匿而正名之,则恶泄而不能再兴矣。夫宪宗、敬宗之不保其躯命,岂尝斥而夺之使激而成之乎?
宪宗之弑,陈弘志虽伏辜而未正其恶;敬宗之弑,刘克明虽授首而未诛其党;内外交相匿,而后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胁。宣宗于此,正告中外,诘先君之贼,申污潴之讨,宣发其恶,显然于天下之耳目,则使有“今将”之心,抑知其无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图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骈死于独柳,非外廷与谋而事机必败也。
乃宣宗之为君也,以非次为宦官所扳立,反以贻怨于社稷之臣,故怀私恩、忍重辱,隐而不能发露耳。是以韦澳迁延自免,而不能为之谋,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八
国无可用之人则必亡。国之无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无人也。铮铮表见者,非迂不适用,则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谓之有人。夫其时,岂天地之吝于生才以亡人之国乎?秉道行义、德足以回天者,闲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贤智之士,宅心无邪,而乐为君用,则亦足以匡乱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为命世之英,此则存乎风尚之所移耳。故国之无人,惟贤智之士不为国用,恬然退处以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于罔恤,于是乎国乃终以无人。
夫一二贤智之士不为国用,而无损于当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国,使君父也。乃唯贤智之士,立身无瑕,为谋多藏,天下且属望之,而以不为国用为道,其究也,置其身于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识,而推以为高;于是知有其身以求免于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风,以为藏身之固,则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贤止于不辱,志不广,学不博,气不昌,乃使数十年内,尽士类皆成乎痿痹泮涣之习;自非怀禄徼幸、依附乱贼而不惭者,皆不可与有言、不可与有为之人也。于是乎天下果于无人。而狐狸画嗥,沐猴衣锦,尚谁与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为治也。而韦澳谓其甥柳玭曰:“尔知时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贪名位所致耳。”是其为言,夫非贤智者之言乎?于是上欲以澳判户部,且将相之,而浩然乞出镇以引去。盖澳之不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问以所可为,则曰:“愿相公无权。”宣宗屏人语以将除宦官,则曰:“外廷不可与谋。”其视国家之治乱,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终一术也。盖于时贤智之士,周览而俯计焉,择术以自处焉,视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迩,非令狐绹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无不戒心于谋国矣。此习一倡,故唯张道古、孟昭图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马植之名高而实诎,姑试其身于险而罔济;其不尔者,率以全身远害为风轨。故郑遨、司空图营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孙光宪、罗隐、周庠、韦庄之流,寄身偏霸以谋安。其于忧世爱君之道,梦寐不及而谈笑不涉,天下恶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犹可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尔也?宣宗甫践阼,而功著封疆、谋匡宫府之李文饶,贬死于万里之外;其所进而与图政者,又于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闲,苛责其应违;士即忘身以殉国,亦何乐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烦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则求如李长源、陆敬舆履艰危、受谗谤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贤智之士,固且以为戒也,不亡何待焉!
九
安、史作逆以后,河北乱、淄青乱、朔方乱、汴宋乱、山南乱、泾原乱、淮西乱、河东乱、泽潞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唐立国于西北,而植根本于东南,第五琦、刘晏、韩滉,皆藉是以纾天子之忧,以抚西北之士马而定其倾。东南之民,自六代以来,习尚柔和,而人能劝于耕织,勤俭足以自给而给公,故不轻萌猖狂之志。永王璘、刘展一妄动而即平,无与助之者也。刘展既诛,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劳。至于宣宗之季年而后乱作。大中九年,浙东军乱,逐李讷,越三年而岭南乱矣,湖南逐韩悰矣,江西逐郑宪矣,宣州逐郑薰矣,不谋而合,并起于一时。其称乱者,皆游惰之兵,非两河健战之雄;所逐者皆观察使,奉朝命以牧军民,非割据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据而人思夺之者也。盖于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军兴旁午,供亿繁难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赋役有经而速反;岂宣宗之刑民而无醉饱者使然哉?观察使慢上残下,迫民于死地,民乃视之如仇雠,不问而知李讷辈之自取之也。
虽然,又岂非宣宗之纵蟊贼以害良稼哉?观乎张潜之言曰:“藩府财赋,所出有常,苟非赋敛过差及减削衣粮,则羡余奏于代移之际者,何从而致?”盖进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县税外科率。而薛调上言:“所在群盗,半是逃户。”故军乱方兴,民亦相寻而为盗。裘甫之聚众,旬日而得三万,皆当年画耕夜织、供县官之箕敛者也。货积于上而怨流于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黄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败人国家,不已酷乎!
夫宣宗之于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贪自己。令狐绹父子黩货于上,省寺相师而流及郡县,涂饰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无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岂待狡童继起,始沈溺而莫挽哉?于是藩镇之祸,且将息矣,河北诸帅皆庸竖尔,是弗难羁靮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视东南为噬肤不知痛、沥血不知号之圈豚池鹜也。“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岂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积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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