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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不知道江南那带有些上皇的旧部,存在着些妄想。如今朝廷上的局势越发地明朗,哪怕他前几年还心里暗暗地有所期盼,如今也不敢染指皇权了。刘遇这小豹子爪子一天比一天磨得锋利,皇帝护犊子得很,恨不得把路都给小豹子铺好了,哪里有别人插手的份儿!袁兴舟这些个人,面上是要拥戴他,实际还不是觉得上皇退了,他们的好处少了?做事束手束脚了?要这些人真有从龙的本事,他也求之不得,可不过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现在把他也连累了个彻底!
内阁首辅蔡客行提出来:“微臣有一学生,名叫郁文善,也是打淮安迁来京里的,现在大理寺任职,永宁王手下的人在淮安的行事,他也知晓一二,既要对质,也不能只听漕运总督府一面的,不若都叫来,问个清楚。”
刘遇手下的人当然不会完全清白,可是他也不恼,他只问:“漕运总督府虽设在楚州,可是谁给了你楚州知府的胆儿,来越权管漕运的事?”又说,“王宝凤去年三百六十五天,总共去了四十二天的衙门,批了三十艘商船——只有一艘有资质,贪污无数,皇祖父、父皇若是不信我,抄他家时,尽可以让这位袁大人亲自去。至于说滥用私刑,知道王宝凤干了什么龌龊事的时候,我还亲手甩了他一耳光呢,人已收押,证据确凿,他不肯供认同谋,上了几板子,是哪门子的‘私刑’?”
他脾气倔,挥着手不肯让太医先给他上药,一头血一头汗,一定要把话说开了才行,咬牙切齿,眼眶泛红,就是上皇,也看的心惊。
“让御史台去查吧,你先把血止住,回去补补。”最后还是皇帝开了口。
第57章57
刘遇那伤口根本不深,调理好了,连疤都不用留,只是当时他没包扎,血流了满头,看着吓人罢了。做皇帝的仔细看过了他的伤口,又听了太医的话,嘱咐声好好用药,别破了相就完了。今儿个他的雷霆震怒,看似为了儿子的伤,又不敢同上皇呛声,只得迁怒下臣,实则不过是借机发作罢了。他登基已经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以为他皇位不稳,觉得上皇能左右朝局?也是时候清醒一些了!
刘遇自己也清楚,故而并未胡搅蛮缠,第二天就低眉顺眼地去德寿宫赔罪:“孙儿昨儿气糊涂了,在皇祖父的宫里就吵嚷开来,惊扰了皇祖父,特来赔个不是。”
上皇对这个孙子,一向是又爱又恨。不说皇帝家里这病怏怏的几口子,他几十个孙辈加起来,刘遇都是独一份的出挑,难得的胆大好学,大场面不露怯,私底下不端着,跟他说话都比其他几个或战战兢兢、或只会溜须拍马、或懵懵懂懂的孙子高兴得多。可是一个他,一个林徹,都是上皇亲手发掘、用了又觉得刺手好苗子。
“你起来,昨儿个是朕受了奸人挑拨,委屈了你。”上皇顺着台阶下来,心里犹自不悦。王宝凤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趋炎附势的小人,就是被打死打残了,他也懒得管。袁兴舟却是他幼时的伴读,一向体贴知意,这么些年来没有升迁,他本来就觉着皇帝十分“不会做事”,这次又在他圣寿的节骨眼儿上狠狠地下了他老部下的面儿,岂能痛快得起来?平日里口口声声孝治天下,却是这样给他老子难堪!老圣人本欲借圣寿之际,向文武百官、宗室皇亲,半玩笑半认真地敲打敲打皇帝的“有了儿子忘了爹”,可刘遇这么干脆地请罪来了,弄得好像他再提这事,就像是小气计较了——蔡客行说得明白,江南盐案漕改,永宁王行事并无差池,他本来也只能不论对错,拿皇帝的态度说事,可这么一来,仿佛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梗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
这个孙儿一向聪明,可是如今,聪明得已经让人拿捏不住了。
刘遇去养心殿的时候,正遇上蔡客行和周昌敬一道出来,他客气地停下打了声招呼。如今周贵妃还在宫里“静养”,周昌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回了声便欲走,偏蔡客行还仔细打量了番,关切问道:“永宁王这伤口不短呀?今晚上承恩侯的孙子过百日,王爷还去吗?”
“我小时候淘气,腿上胳膊上不知道摔出多少这样的伤呢,没事儿。”刘遇咧嘴一笑,“我一没伤着腿,二没哑了喉咙,走得动道,喝得了酒,承恩侯的好日子,干嘛不去。”
蔡客行笑道:“永宁王孝顺,那晚上承恩侯府上再叙。”
承恩侯空有爵位,未得实职,然而人家是唯一的那个名正言顺的国舅爷,皇后无子,几个皇子不管外家是强是弱,横竖都是庶的了,皇后与承恩侯的青眼,说实话也没法让他们沾上“嫡”字,不过总归要有所偏向,否则堂堂的中宫皇后也真成了摆设了。会选永宁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起码不用担心以后宫里有两个太后分庭抗礼。人家亲舅舅也不是无能之辈,承恩侯也没指着他舍弃了林家,视自己为亲舅,但至少面上功夫,刘遇得给足了。
周昌敬心里颇是不适,只他做老了官,脸上也不显:“蔡相如今同永宁王倒是走近了。”他这话也不是白说,沈蔡之争由来已久,蔡客行年轻时也是做学问的,和沈劼颇有些争论,及至他入了官场,因办差得力,渐渐调至要职,眼看着比沈劼还要荣耀些,两人自己倒能维持着同僚和气了,门下弟子们却相互看不大起,常有摩擦。如今沈劼是刘遇的恩师,蔡客行自己又是三皇子的生母蔡嫔的堂兄,周昌敬虽然因为周贵妃遭了厌弃的事儿,知道二皇子多半是没机会了,但也不大乐见蔡客行亲近刘遇。
“要办盐税的差嘛,永宁王在前头顶着,我们办事顺利得多,怎么都得承这份情。”蔡客行眯着眼睛,微微笑道。
其实也不只是盐税了,永宁王也不过是今年才开始办差,就挑了大梁。族里不乏有说他不过占了年纪优势的声音,但周昌敬心里也明白,差距一旦拉开了,就再也难追上。而他办的这些差事,若是过几年让二皇子办,也未必能有他利落。说到底,一开始皇帝对儿子们的培养就没想着一视同仁。
可是即使心里知道没什么希望,皇权离得那样近,谁会真的舍得退让?
别说二皇子自己,周昌敬也算经历了大风浪了,都舍不得。
说白了,蔡客行自己已经位极人臣,三皇子就算有造化,也没法让他再进一步了,掺和进储位之争反而可能惹上麻烦。不过也就他自己了,蔡家其他人,可都还盼着三皇子出息呢。毕竟面对那样的诱惑,怎么大的野心都不为过。
那么忠顺王呢,他有这样的野心吗?
他自然也是有的。
但正是被上皇养出来的眼光谋略让他彻底意识到了,那个位子对他来说已经遥不可及了。可惜他硬着头皮往外把自己摘干净了,却有不着调的糊涂鬼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只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忠顺王这样的,要真把他逼到绝路上,也未尝不肯拼个鱼死网破的,到底他还当着领侍卫内大臣的职,管着大内侍卫呢,真要拼,也是掀得起风浪的。刘遇正是知道这点,才自个儿跑来给上皇赔了罪。
太上皇和皇帝之间那股绷得极紧的弦,因着永宁王的跳脱得到了暂时的缓和,至少明面上,二帝恢复了从前的和气。忠顺王因此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承恩侯府上的酒席上,特特来找刘遇私下说:“只怕过了这一遭,要惹皇兄不痛快了。”
“又不是王叔的错。”刘遇宽慰了一句,话锋一转,戏谑笑道,“况且王叔自谦了,你惹不痛快的人多了,也不是这一回两回的。”
虽是玩笑,但忠顺王也不是听不明白,叹气道:“我再斟酌斟酌。”他如今的位子、和上皇的亲密,给了太上皇的旧部们一个极为错误的信号和不切实际的希冀,这些对他来说太过致命。可是权力虽烫手,要彻底放开,也不那么甘心。他要是真只是想着自保,埋头过日子就行了,哪里会特特地过来向刘遇示好呢?
只是这小老虎不太好拿捏,如今倒反过来拿捏他了。
蔡客行领着一帮子人热热闹闹地到处找刘遇来了,忠顺王也只得压下内心的百转千回,把酒满上,又不失亲昵地劝了句刘遇:“少喝些,仔细晚上头疼。”
刘遇应了声,拧头过去了。
承恩侯家里是个旺族,今儿个过百日的是长房长孙,自是十分看重,他家里子弟说不上败家纨绔,也只能算得上平庸,当年打的就是用女孩儿婚嫁帮衬家里的主意。虽说家里看重的那位没能进忠义太子府,倒是因祸得福,出了个正宫皇后。如今家里年轻的女孩儿们要进王府,可比当年容易些了。
皇后私底下不是没说过“可别做青天白日梦了,你送个族里的女孩儿来,我给安排到他府上简单,我亲生的侄女儿,若是做妾,他也当不起,若是为正妃,何时见过一家连着出两个皇后的光景?我看他可不糊涂”的话,但永宁王这样的品貌前程,朝中有女儿的人家谁不观望着?承恩侯和气得很,牵着他的手,连声叫他“以后常来舅舅家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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