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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发现,他那双曾经很黑很亮的眼,如今已是泛起了苍凉的灰色,再也没有了当初那温柔的光亮。他看她,再也没有了往日自然而然的微笑,或者说,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笑过了。
到底还是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就这样,石艳妆极少再过问政事,也没有再提要册立宋泓弛为凤君的事,却也没有再起意要册立别人,而且,仿佛一种默契,他们即便不得不见面,谈的也全是公事,似乎之前的一切不过一场幻梦,甚至,他们也绝口不提那将彼此骨血融合的女儿——那被立为皇储的石将离。石艳妆仿似是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么一个女儿一般,而宋泓弛却是常常抱着夜啼的女儿,父兼母职,不假他人之手,即便一边低声抚慰,一边还是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也甘之如饴。
历时三年,一直到石将离三岁了,那位于城西的相王府终于落成,宋泓弛带着石将离一起搬了过去,而就在这一年,巧冬也在宋泓弛的安排下嫁了人。
由将军府扩建的右相府从此废弃了,只是,某些记忆虽然尘封在角落里,却不知该要如何废弃。
三岁的石将离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虽然自小便受着宋泓弛的疼爱,可见着自己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不解为何别人的父母都能与子女一起乐享天伦,而自己却处处与人不同。尤其是那一年除夕的天子家宴,她被送入内廷与石艳妆一同家宴,席间却只见自己的母皇同那侍君亲亲热热,而自己的相父却只能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掖门的马车上等她。
她一辈子都记得,当那所谓的宴席进行到一半,她哭闹着要找相父时,她的母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个一见到她便似乎不怎么高兴的侍君,尔后便蹙着眉挥了挥手,吩咐太监将她领出去。而当她被太监领着去到掖门时,相父站在马车旁边,头上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沫子,可却微笑着把她抱上马车。
那一夜,相王府里的年夜饭虽然只有她与相父一起吃,虽然那些菜色也都很平常,可她却吃得很香,感觉很温暖。
这样的一些细节,使得石将离幼小的心灵被震撼,极简单的爱憎便也随之油然而生。
宋泓弛在书房里批阅公文之时,她便去抱着他的腿撒娇,奶声奶气地咿咿呜呜,说什么也不让他办公,非要坐在他的腿上听他讲故事。
对于给了自己最后一点生存希望的女儿,宋泓弛从来是百依百顺。搁下笔,他便抱起那又软又香的小人儿,面对朝事时不得不硬起的心肠如今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虽然并没有什么能迎合她胃口的所谓故事,但他仍然愿意耐着性子给她讲那些他临时现编出来的故事,每每被她那天真无邪的发问给逗得失笑不已。
可是,这一日却甚为反常,石将离一直巴在他怀里,听他讲着故事,许久许久之后,才闷闷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相父,离儿不喜欢那个人……”
宋泓弛愣了愣,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言语,只以为是谁惹了这小丫头不高兴,便微微笑着询问:“离儿不喜欢哪个人?”
“就是年夜饭那晚一直跟在母皇身边的那一个……”小丫头嘟哝着撅起了嘴,很是不高兴地垂着头,两只羊角小辫儿也有些耷拉着:“他不喜欢离儿,离儿要找相父,他就瞪着母皇,母皇也不高兴了,就让人把离儿带走……离儿不喜欢他……”
听着她毫无心机的诉说,宋泓弛的微笑慢慢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为怪异的表情,极快地在他的四肢百骸并着脏器当中轮回肆虐了一遍,末了,还在喉间留下了个涩溜溜的酸尾子,伴着无力感席卷了每一分的知觉。
见他不说话,小丫头仰起头来,可怜巴巴地问道:“相父,为什么我们不能和母皇一起住?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宋泓弛很勉力地挤出笑容,思忖着自己该要如何回应,可眼眸深处却隐隐晃动着一丝恍惚的凄然。而石将离这小丫头眼光很是尖利,似乎一下便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便跪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毫无城府地道:“相父,要是那个人不在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和母皇住在一起了……”
只是,这话才说完,那书房的门便被人狠狠推开,而站在那门口的人,正是石艳妆!
她粉脸含青,浑身颤抖,牙关狠狠咬着唇,望向宋泓弛的眼光里满是恨意与兴师问罪。“是不是你!?”数步之遥,却如同相隔天涯海角,她再难掩饰那勃然的愤怒,恨意拳拳地厉声喝问:“他落到汤里的剧毒,是不是你给他的?!
宋泓弛对她的质问虽然不明就里,但从她的语言大约也猜到这事同她那侍君定然脱不了干系。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辩驳,她却已是一步一步逼近来,字字泣血一般指控——
“他到底碍着了你什么,你那么希望他死……如今,他死了,顺遂了你的心愿了,你满意了……朕说过要封你做凤君,是你自己不愿意……如今,朕把什么都交给你了,你想要什么便是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既然我们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你难道就不能让朕稍稍好过些么……”
纵使有满腹的辩解,也突然在这样的指控中烟消云散,在她的眼中,他早已是卑鄙无耻,不择手段,所有的坏事全都与他有关,那么,辩解也已经成为了徒劳。
宋泓弛缓缓地起身,神情平静地与她对视,身子却像是被刀剐过一般,每一处都狠狠地、火辣辣地无声疼痛着,而石将离则是抱着他的腿,有些怯怯地藏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忽闪着眼儿看着自己的母皇。
“既然陛下已经认定是为臣做的……”面对着她的质问,宋泓弛许久之后才沉沉地开口,嘴角轻轻扬起苦笑,那股与生俱来、内形于外的镇定全都噙在了笑里:“不如就处死为臣为他报仇,以解怨恨罢……”
石艳妆本就是个易怒易冲动的人,被他这么一挑衅,以为他是就这么承认了,立刻免不了怒火直冲头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近抓着什么便狠狠地往他砸了过去,尖细地吼道:“你以为朕不敢么!?”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随手抓起的究竟是什么,可当她发现时,收手已是来不及了!那东西已是离了她的手,直直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那,是当初她给他的白玉并蒂莲纸镇!
并不分明的一声钝响,那白玉的纸镇落到地上,尤带血迹的一角被摔破了,而他的额角被那尖利之处擦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如同汩汩的泉眼一般。那殷红的液体沿着他的左半边脸往下汤,滑过他那忧伤的眼眸,拂过那消瘦的面颊,最终染上了那依旧朴素的衣袍!
这一砸,就如同是一块落入湖泊的石子,打破了他们之间一直以来平静的假象,也打破了那早已是不平衡的相处。
那一瞬,石艳妆傻了,而石将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陛下没有什么不敢的……”血热热地往下淌,浸到眼睛里,那么涩涩地疼痛,可宋泓弛的手紧紧护着石将离,却仍旧保持着微笑,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掩住眼底的漩涡,神色中透出了一种哀戚的落寞,那浅淡中透着一屡寂寥的声音传来,低哑浑厚中带着满满的自嘲:“君要臣死,臣自然不得不死……更何况,在陛下眼里,臣向来就如同是一条看门的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便要杀要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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