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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在驿道内,做位闲散小卒,专司饲马备案的秦徽,不少稻粟镇内的百姓都是心生艳羡。
要仅是这位年纪轻轻就踏足行伍,倒自然算不得有甚高人一等,可这位初出茅庐,经两三场战事的秦徽,听其透露底细,是在北路壁垒处出战,而后负伤,恰巧立下了些微末功劳,于是被安置到远离壁垒的后方,正巧王庭驿点初成,正是急需人手的时节,机缘巧合下,却是使秦徽得了这等好处,身在驿点处,俸禄颇丰,更因是处在渌州南境,因此并不忙碌,途径此地的驿官甚少,就这几月间,少有见过驿官前来。
提及此事,秦徽都是有些面皮挂不住,同稻粟镇中的百姓闲聊时节,大都是要自嘲一句命好,寻常那等无甚闲暇,消息军报往来甚繁的驿馆,里头的马匹都是骨瘦如柴,筋肉被长途奔波练得虬结,可在稻粟镇外不远这处驿馆里头,纵是有所克制,时常要饿上马厩其中,以备驿官风尘仆仆,更换坐骑的马匹,肥硕得紧,竟硬是学会寻常马匹学不来的睡相,四蹄朝天,躺到马厩其中享乐。
既是俸禄优厚,亦不需涉险,去往那等战事连天的壁垒死战卖命,而驿馆处每日餐食又是奇好,莫说是寻常马匹遭不住这等喂养,滚圆肚皮险些要落到四蹄一般高矮,连秦徽都相比初来乍到时候,白胖许多,在这战事未歇的年月当中,有此境遇
,也不需忧心茶饭银钱,必是让人羡嫉。
秦徽早年间做过不少行当营生,贫苦人家,当然无甚闲暇游手好闲,荒废时日,只将一日其中的勤勉辛苦,皆奉给三餐,运气倘如好些就可积攒下来些铜钱,倘如是忽然之间遭来厄难,饥一餐饱一餐,是最为屡见不鲜的寻常光景,就自不必去言说同那些位家世显赫,锦衣日行斗鹰纵犬的公子,实是比不来的惨淡自惭。好在是因秦徽做过无数行当,从酒楼里头小二,到那等专替客爷同青楼女子扯线的小厮,甚至更早年间还曾做过行脚商贾的引路童子,在深山老林里避让猛虎流寇,应对黑白道山贼剪径,得心应手,练就相当毒辣的两眼,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领,既知进退,腹中也可藏得住话。
因此缘故,稻粟镇起先有些妒意的狭隘人,一来二去经秦徽这么略微打点,现如今倒是提及此人,都要挑一挑大指,纵然是那等气量狭小肚肠仅有两指宽的稻粟镇中人,都要多美言几句,说是旁人无端得此福分,心下愤懑,而秦徽得此闲职肥差,那倒要算人家自己本事高明。
前两日秦徽去往镇中,找寻新交好友饮酒,吩咐这驿馆内其余人手盯紧官道,虽说此地偏僻,不过也不可轻慢,毕竟是稍有不慎就要掉脑袋的重职,倘如是驿官有急报快马加鞭赶来,一不得寝食舒坦,二来见马匹萎靡不振
,那这事就可大可小,小则发配或是扔到壁垒处做那等陷阵的土灰,大则当即要派遣人手依军法问斩,谁人都不得马虎。
论先来后到,秦徽乃是后来人,然这处驿馆内其余十几二十位人手,皆听其调配,除却这位年岁不大的秦徽,乃是由王庭任令下的驿官头领,更因其做事相当讲究,稻粟镇周遭并未有什么兵马驻扎,同样战时县衙亦是空虚,并未有过多人手,每逢遇上那等邻里纠纷或是大雪压垮镇内百姓屋舍的乱子,不提旁人,镇中那些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要拄拐磕磕绊绊前来相请,先前渌州被王庭重新收复时,南境曾有为数不多的流匪偶然作乱,同样是秦徽率众,将一众二三十骑的流寇斩杀过半,其余则是逃遁去往别处,更是添过一份威信。
但今日去往稻粟镇中吃酒时,秦徽却是有所耳闻,本应当是就此安稳下来的这伙败兵,身在稻粟镇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应当是比天底下的败军好上许多,驿馆同样不曾把此事上报军中,可谓是留足了情面,甚至秦徽主动遣人去往这伙败兵落脚的府邸,先行知会
一声,就算是默许。
然而今日同秦徽吃酒的这位稻粟镇中的富家翁,却是愤懑得紧,连饮酒都是比平日快了许多,横是将自个儿灌得涌上醉意,方才敢同认定为忠良义士的秦徽,说出一桩今日早些时的烂账。
原来一
时很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败军,经头目约束之后,倒是略微收敛了些举动,成天只晓得去往无需花费银钱的酒楼其中,以酒肉填补肚肠,还算是安分了些。清晨时分,另一位败军头目饮酒醉倒,直到临正午,摇摇晃晃起身离了酒楼,却是瞧见位平日以缫丝织布的寡身小娘,其亡夫早年遭胥孟府部族杀害,孤身养育二子,纵然是稻粟镇中亦有市井泼皮,或是贪念美色的主,可历来是对这位夫君早亡,辛苦织布养育二子的小娘多有敬重,并无人时常调戏。
可这位头目却是并无忌惮,见那小娘略有些姿色,面皮吹弹可破,竟是尾随其闯入家中,如非是小娘抵死不从高声喊叫,街坊四邻汉子前来相救,八成是要顺遂此人的意。
最引人气愤的乃是那位大头目,分明知晓此事不占理,却是凭那人被汉子手中锄耒敲伤筋骨,偏要那小娘孤身去往败军所住的府邸赔罪,外人一概不许近,逼得那苦命的小娘险些落下泪来,偏偏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非是镇中有人看护,大抵此时已然自求绝命,以保清白。
「不是在下乐意在这饮酒的好光景里,倒这份苦水,稻粟镇存于渌州以南的偏僻地,不晓得有多少年月,就是胥孟府铁蹄犁地千尺的时候,这偏僻地都不曾受到过什么荼毒,这话虽是说不得,可今日偏要说上一说,这是王庭兵马能做
出的恶事?退回个十几年去,豁出去这条性命,也得叫这帮败兵有来无回,沙场上头不能保全壁垒,同袍泽进退,反是来此逞凶,算个屁的王庭兵甲。」
秦徽只是淡然饮酒,凭其年岁与酒量,纵然是眼前富家翁掏出十二分酒力,八成也是灌不醉秦徽,只是等到富家翁说到此事时,心头微动,面上依然是淡然得紧,起身拍拍后者肩头,随声附和,「谁说不是,王庭兵马不过是寻常人而已,有人心贪念,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老兄有愤恨不吐不快,但千万别做傻事,别个可是从修罗场中脱身的恶人,手中刀剑不长眼,又怎能轮到老兄亲自出手。」
富家翁能在这兵荒马乱时节,仍旧保有一份好大的家业,当然是有其本事,定不能算在愚笨之流,既是听闻秦徽此话,当即就猜出个大概来,抬起因醉意泛红的两眼,向秦徽望去,意味不言而喻。
「说破天去,驿馆也是由王庭兵马管辖,咱虽是有阵子不入沙场,身手武艺却不见得撂下,如是信得过,不妨将此事交与驿馆来做,既能解稻粟镇的心头疾,又可替王庭省却了些麻烦,一来二去,倒是令乡民遭罪,我等立功,反倒觉得有些惶恐。」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二者皆是揣着明白而来,富家翁同秦徽交情甚好,藏与酒水烂醉时的无心之言,本就是整座稻粟镇,借富家翁之口传到秦徽耳中
的提点,秦徽既是统领这处驿馆,其言语进退,当然也要代指这座王庭驿馆的意图。
凡事蒙上一两层纱,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两皆体面,又不会将所谓私交搁到明面,进可使两人所言变为身后许多人的态度,退即可使此话变为一家之言,不伤和气,又留有斡旋转与转囿的空隙,不论民间官场,向来是屡见不鲜。
而事实当真似秦徽所言,此事一石二鸟,既能解去稻粟镇困局,又可使此地驿馆建功,无论如何看来,都是自个儿捞到了些便宜,不过还是将一句看似无心的话,不轻不重点明,便是驿馆中人,许久不曾搏杀,武艺身手不能明言高低,可如何同这些位身在壁垒锋线处的王庭败卒,有些差距,负创甚至性命之忧,乃是不可避免
的意料之中。这话虽是浅淡一笔带过,然而听到富家翁耳中,可就有些提醒的意味。
于是富家翁拱手行礼,「此事倘如是驿馆能替稻粟镇解去,鄙人虽家底比不得从前,可尚能尽一分心意,愿在驿馆俸禄上再添一份谢礼,为期一载。」
「一家人何必言说两家话,」秦徽笑笑,摇头举杯,「凭老兄的心思,难不成此事没好处,就不用做了?不如先饮酒。」
可绝口不提那等不收银钱的言语。
直到富家翁不胜酒力,泥醉离席的时辰,秦徽才是将面前剩余的半坛酒水,频频举杯顺下肚去,默默盘算一阵,
而后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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