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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花月山房近在眼前,她也就收敛了思绪,掏出一方帕子来,捂住了口鼻。
花月山房顾名思义,自然为花海围绕,文娘性好桃花,从三月开始,碧桃、红桃、寿星桃……断断续续能一直开到五月上旬。可蕙娘却一近桃花就要打喷嚏,即使已经预先拿手帕捂住了,一路走进院子,她还是猛打了三五个喷嚏,眼鼻全是一片通红,简直连威严都要折损几分。几个小丫头看见了,全都强忍着笑,上前为她打帘子,云母也从里间小跑着迎出来,又吩咐小丫头们,“快把帘子都放下来!”
也就是因为这一林子桃花,挡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脚步,不然,早在三月里,她就要杀过来了。文娘这都多大年纪了,改不掉的还是这左性子。说来也奇怪……上辈子,即使知道了她和权家的婚事,文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她还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这一次,他们家诚意十足,提的还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长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蕙娘一边想,一边又捂住鼻子,秀气地打了个喷嚏,云母忙献上一张新帕子,又往里屋一探头,倒是窘在了当地,瞅了十三姑娘一眼,又转头给身后的小丫头们使眼色,蕙娘一边擦鼻子,一边已问,“怎么,她难道还跑了?”
从云母的表情来看,焦令文恐怕刚才还在里屋呢,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还真从里屋跑没影了。蕙娘啼笑皆非,拎着裙子,也不要云母跟随了,自己从边门出去,忍着喷嚏左右一望——便见到一角红裙,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一角繁茂的桃花之中。
“焦令文。”她现在也不恼了,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你是要躲到我出嫁,还是预备就一辈子不理我了?”
花月山房周围有一株最老的桃树,怕也有一百多年了,枝繁叶茂花发无数,年年还结好些桃子,文娘小时候还会爬树上去,摘一篮子桃子给焦四爷吃,还向姐姐炫耀,“你有穆阳的水蜜桃吃,就很了不起吗?我也有最最上等的好桃子,一个都不给你吃!”
等姐妹们各自回了院子,四姨娘早差人送了桃子来,“十四姑娘自己院子里栽的,给您换换口……”
“多大的年纪了。”蕙娘又打了个喷嚏,站在这老桃树下,仰着头对一团繁茂的枝叶说。“还爬树!你再不下来,是等我上去捉你?”
文娘被逼到这份上,也没法再躲了。她犹犹豫豫,伸出一张脸来,看了姐姐一眼,又缩回去。“你还来做什么,你还热闹得不够?”
才说了这么两句话,声音里就带了哽咽,小姑娘绷不住了,还在树上,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样都姓焦,我除了晚你一年,我还差你什么……怎么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连要说亲,也说得个天下最好最好的……你难道还不足够?你还要到我跟前来!是不是要我也跪下来舔你的脚,你才甘心,才足够!”
啊,看来,她还是挺中意权仲白的么。
蕙娘眼神,不禁微微一沉,她握住树干,只一蹬便上窄枝,蹬出一片花雨,粉色的、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来,文娘在枝叶中看见,忽然又是一阵心灰意冷。
眼睛、鼻子都通红水亮,才一上来,又连打两个喷嚏,身上也就随意穿了家常绢衣,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几匹……可那又怎么样?在这花雨中看去,她照样神色端凝、气质超然,日头透过花枝一照,更衬得她肤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更动人了……
她连眼泪都干了,也不再躲,只是垂下头去,不和姐姐对视。蕙娘也没理她,她握着花枝一转,便坐在文娘前方,把一只秀足翘到了妹妹脚上。
“那你来舔啊。”她说,语气还是淡淡的。“我这么特地走进来,还真就是为了找你舔我的脚。”
蕙娘沉下脸来说她,文娘是不大惧怕的,甚至大光其火把音调都抬高了,她也还能再倔一倔,可现在姐姐语气重又淡下来,文娘就是还想犟嘴,也不禁都要慢慢软下来。可她前思后想,越想越是委屈,这股说不出的憾恨、妒忌、遗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头左冲右撞,要发,又发不出,要咽,又咽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泪水——她也顾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个多月的气,往前一扑,抱住蕙娘那条腿就大哭起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还是和从前一样,虽小气,却也小气得可爱……蕙娘抚着她的头,望着远方花枝,竭力忍住喷嚏,过了一会,等文娘哭声低下去了,她才擦了擦鼻子,问妹妹,“权仲白过来那天,我记得你是早被打发走了……这一回,你偷偷又跑回来,偷看着他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前世权仲白上门时候,恐怕文娘根本没往别处想。这一次,莲娘三番四次提起亲事,只怕她也是上心了……她从小身体康健,又被养在深闺,还真没有见过权仲白。要说她本来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就是羡慕良国公府的权位,与权仲白本人的风姿了。可文娘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她也不至于不情愿嫁进何家……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没想到这一世,她还是不情愿看见自己出嫁,原因却不是妒忌她的风光,而是看上了权仲白本人……
文娘没有说话,眼泪都根本没有止住,还在濡湿着蕙娘的罗裙。过了一会,她黑鸦鸦的头颅上下胡乱一点,就算是答过了。蕙娘又问,“你看上他了?”
这一回,文娘连头都没点,她直接隔着裙子就咬了姐姐一口,蕙娘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还并未发作,她和缓地说。“要不然,我同祖父说去,我不嫁给他了,换你嫁过去?”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文娘愤然直起身来,白了姐姐一眼,“亲事都定了,除非你死了,不然他们能答应?”
她又沮丧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再说,就是你死了,也轮不着我。我们家有什么是他们家没有的?他们看上的是你的人……”
小姑娘越说越难过,哇地一声,又哭起来,“真不公平!爹凭什么把你生得这么好,把我生得这样差,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看来,与其说是妒忌蕙娘,她更像是钻了牛角尖,自怨自艾,既恨自己不是蕙娘,又恨自己当不了蕙娘……
“你吃这个醋?你怎么不怨爹没把你生成个带把儿的呢?”蕙娘又打了个喷嚏,她敲了文娘一记响头。“这世上比你强的人多了去了,你爱恨谁恨谁——还不给我滚下去?你是要把我在这树上憋死了才高兴?”
文娘也是贱骨头,就怕姐姐村她,挨了姐姐这两句话,她倒没那么难受了,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擦了擦眼泪,嘴一扁。“我就看不惯你这个样子……权仲白还有哪里不好?何芝生和他一比,简直就是路边挑担的货郎……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的!”
一边说,一边从姐姐身上起来。蕙娘站起身要往树下跳,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忽然打了个喷嚏,脚下便是一滑。
老桃树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这样落下去,受点伤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忙拉住蕙娘,一手死死地圈住了树干,以为支撑。她的眼泪都吓回去了,“姐,你小心点!”
好在,蕙娘也就是这么一滑,被妹妹拉住,她很快就找到平衡,轻巧地跃到了地上,反倒是文娘有些畏高,又被蕙娘刚才吓着了,巴着树干往下一看,头又缩了回去。
到底,心还没有走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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