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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白天还看得到我?”
我仍然像半做梦一样的瞪视着他:“问题是你怎么会白天都让我看到?”我忽然更确定那些写半夜鬼才会现身的书或电影真的都是胡扯.
我们各自半张着吃惊的嘴瞪在那里四目交接了好一会,然后他仰天一笑,露出一排皓齿,睫毛上的水珠都变成无数小彩虹,开心的说:“太酷了!那我们白天也可以见面了耶!”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一定也发出光芒,因为这样做梦一般的喜悦简直让我目眩神驰,在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举动时,我发现我两隻手臂已经大张着把他一把抱住,在他耳朵旁边轻声但兴奋的说:“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
这简直不是普通的奢侈,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过过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朝夕不离,心手相连的日子;麦可晚上在我的房间里过夜,虽然我确定别人看不见他–这一点,我们有做过”实验”;讲起来是有点冒险,我们听到表弟出来上厕所时,麦可就到走廊上从他身边走过,我躲在门边暗处偷看,表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见他鬼片看了一大堆也没有增加任何”灵气”–不过,早上我们还是等到屋子里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出去后,才跟麦可从房间出来.麦可在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阳光男孩吧,虽然从他硕壮的身材可以想像,不过,我是从白天也跟他在一起后,才真正确切体会到这一点;我是个标准的都市小孩,住在櫛比鳞次的高楼里,每天就是在课本里纸上谈兵,要不也就只是跟彦一起练我们的钢琴和小提琴,除此之外,我好像没有任何其他的活动.可是,跟麦可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从白天也跟他在一起之后,我们几乎都没有留在房子里;跳进湖里游泳后,我才发现,湖水的顏色就和舅舅屋子的採光一样,一天里每个时段都不一样,而湖水的温度,随着深度的改变,也非常不一样;我以前曾经浮潜过,鱼见了我都一溜烟逃跑,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跟麦可在一起,我们可以静静的潜在湖里悄悄的跟着一群鱼,而他们都不会有慌张的反应,更不要说青蛙跳到我们的头上,鸭子骑在我背上,当第一次见到那种尖嘴会咬人的乌龟时,我吓得拼命逃跑,可是那乌龟悠然老神在在的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划动,好像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样,只有麦可在旁边抱着肚子指着我笑得蹲到地上.
我们不光是每天跳到湖里去畅快,湖的另一面,是一片不是很大,但也足够我们探访的林子;在夏天里,树叶非常油绿和浓密,各种花开得艳丽茂盛,住在林子里的动物和昆虫们也非常活跃,蝉声鸟鸣好像昼夜不曾断过,松鼠不是一隻隻,而是一群群.除了课本和标本外,我根本没有看过什么昆虫,直到探访这个林子里,才看到各种大小和顏色的甲壳虫,麦可一一教我认它们都叫些什么名字;更不要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巴掌大的蝴蝶,也没有看过灿绿得好像泰国丝一样的蜻蜓,就算我近到几乎可以数得出它的复眼,它都不会逃走.我们曾经碰到过一隻巨大的野兔,牠挺直身体,鼻子和上唇频率快速的抽动,明亮的眼睛非常警戒的四下张望,但就是没有望向我们,我几乎有种衝动想伸手偷摸牠看起来既健壮又细緻的耳朵,不过最后我终于克制了自己不要去搔扰牠.另一次,我们碰到一头迷路落单的小鹿,在牠细长的腿迟疑着举步的方向时,麦可就刚好在牠身边,而我不过只是五步之遥,麦可带着狡黠的笑,眼睛闪亮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非常后悔才艺方面我只学了音乐;如果我有学素描的话,是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一幕画下来吧.
讲到说这些动物对我们–严格讲起来只有”我”?因为我想牠们也没有办法看到麦可?–的”友善”,我的感觉是,就算牠们看不见他,可是我相信麦可的”灵气”还是有”护体”的作用;我是说,连我一起被”护”在里面,让牠们对我视而不见,同样的忽视我的存在;我说过的那种尖嘴乌龟是其中之一,我知道被那种乌龟咬到的话是啃一块肉下来的,更不要说牠的嘴巴里有不知道多少细菌;我们碰到过无数次蛇,大部份是无毒小蛇,可是我们的确碰到过一次一条几乎通体都是黑色的小响尾蛇,我从来没有听过响尾蛇的响板声,是麦可一把拉住我,然后那条响尾蛇好像响着音乐节拍一样,从我靠在树根处的手臂旁缓缓滑过去.那更不要说有次我们一起往一棵树上爬,结果没想到爬到一半,一个比我头还大的胡蜂窝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直觉的大叫出来,麦可及时摀住我的嘴,总算没有惊动这些胡蜂,要是没有麦可,我想这些胡蜂可以把我螫到给我舅舅舅妈带来很多麻烦吧.
跟麦可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舒服自在;我–向来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当然,除了跟彦在一起之外,而事实上是,过去的不知道多少年,除了彦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可是,跟彦在一起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虽然我们无可救药的相爱,但是,因为彦,因为我自己,因为身处的环境….很多很多错综复杂的原因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块绵密的乌云,永远罩在我们头顶上;阴霾的天空下,不时下着漫漫细雨,有时还雷声隆隆.可是,跟麦可在一起却完全不同,他快意的个性,明朗得好像无际的晴空–我这样形容一个”鬼魂”是不是有一点奇怪呢?想像中,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经歷死亡,鬼魂好像都难免幽怨得阴鶩诡异,可是麦可完全不是那样,他很乾脆直接,想说什么,就直接那么讲出来,他开心,就哈哈仰天毫不保留的笑出来,他篤定的牵我的手,从不迟疑的热情拥抱,夜里他躺在我身边,面颊轻贴着我的面颊,带着满足的微笑…..跟麦可在一起的感觉,好像旋律最和谐的交响乐一样,那种全然契合的感觉,是让人感叹的舒服.
麦可和我,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的一起渡过每一个晨昏;舅舅住的这一带,房子都很新很大,而且很奢侈的房子和房子间都隔了有起码一两百呎,虽然我对美国的”住”没有多少概念,不过我可以想像,要能住这样的房子,银两得要丰富,所以多少都得有些事业,也就是说,住在附近的人也都像我舅舅家一样忙,整天都不见人影,因此.麦可和我拥有最好的自由度,我们每天这样在附近逍遥畅快,但从来都没有碰到过什么人–其实,有一个,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吧,稍微有一点小胖,不过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他早上常在湖边慢跑,我们第一次碰到他时,他向我微笑頷首,我就跟他说”早安”,然后他也回”早安”,不知道是不是直觉的反应,跟在我后面,麦可竟也出口说”早安”,正当我转头看麦可,想说他出声人家也听不到时,那位先生竟也马上又回了一句”早安”,虽然当时我们已经擦身而过,可是我觉得他的视线有朝向麦可.
我不禁惊异的睁大眼睛;他看到麦可了吗?那他跟我一样吗?我虽然极其好奇,可是心里即刻翻出的几个反应让我没有马上追上去问他;第一,如果他看得见麦可,那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隐私感被破坏了的不自在感,第二,他如果看不见,问这样的问题很可能会让他以为我是疯子,尤其如果他认识我舅舅的话,不知道他会去跟我舅舅说什么,而若他去跟舅舅说而且舅舅问我的话,那真的是给我一个很奇怪的麻烦.想到这些,我觉得我比较可以忍耐”好奇”;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好.
我想麦可有可能感觉得到我心里转过的那一圈吧,后来我们还有再碰到那位先生,不知道是麦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我们两人默契十足,每次我们都两个人一起跟他说”早安”,而那位先生就也是微笑着回一次”早安”,我的疑惑,随着那渐成习惯的”一”声早安而逐渐淡去.后来我们看到这位先生慢跑完是回去舅舅家隔壁的那一间,他都从后院围篱边上的门进去,我看到他园里种了很多蔷薇.就只是隔壁的邻居,不可能跟舅舅不认识吧?想如果真的他看到了麦可而跟舅舅讲,要是舅舅问我什么,至少我知道他住在哪里,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场,可是总觉得我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
而讲到舅舅,不知道他究竟晓不晓得我每天都没在屋子里,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当然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自然对我也视而不见;想来要维持一个成功的事业很不容易吧,他大概也没有什么心力再去时时顾着别的事情,虽然有时我会想到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灵机起来,想到自己讲过说要给我补英文补功课的事,于是就会把我送出去上一大堆课,那我就不能整天都跟麦可在一起了,不过,我是受过功课操练的台北学生,这样的场面我不是没有经歷过,我相信自己可以应付得来.当然,因为跟麦可在一起,我觉得我的英文已经有进步,这很可能是舅舅愿意看到的”好现象”之一,不过,学科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可以想像光是英文进步当然是不够的.总之,就算被送出去给功课操,可是想到我还是可以跟麦可一起渡过整个夜晚,就觉得已经很幸运了,只是我会同情麦可的寂寞,虽然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得到麦可很可以自得其乐,但我寧愿相信有我为伴仍然是不一样的.
不过,舅舅没有确实拿我去怎么样,我有一点猜想是他虽然讲了一堆,可是心里不见得确定一定就要那样做,因为我听见他打电话给我妈妈.虽然那头是我妈妈,可是我觉得我好像也不应该去听他们姊弟的谈话,就算我知道他们讨论的是我;有些事,我想还是不要去听的好;如果该我知道的,他们自然会跟我讲不是吗?尤其,我觉得舅舅甚至不想让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妈妈讲电话,因为他坐在自己书房里讲得声音低沉,而且,他明知我在房子里,但没有叫我去跟我妈讲话;可是,我想跟我妈讲话吗?其实,我真的该问的,应该是我妈会想跟我讲话吗?我不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不知道.
总之,什么别的都不重要吧,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珍惜当下,认真的活过每一个有麦可的日子,过得好像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一样…….
我们併肩咏叹过静謐祥和的初晓,万丈光芒的日落,在酷热的午后一路笑喊着跑到湖边,把自己像深水炸弹一样蹦进沁凉的湖里,在细雨中牵着手躺在湖上,张开嘴像吃绵绵冰一样的迎接细绵的雨丝.在起风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目标的在草地上奔跑,舞在满天飞的蒲公英中像追逐没有方向的雪花.在雨后,我们躺在被雨水浸润得更翠绿的草地上,仰望跨过我们身体上方像巨大拱门一样的彩虹.夏日早晨树荫下的芬芳,晚午倾盆雷雨的宏壮,午夜月光的清明恬淡…..每一种不同的时刻,我们享受彼此为伴,轻柔或激烈的缠绵繾綣,在每一次激情到不可自抑时,我全身都会没有办法克制的颤抖,有想要大哭的衝动;这种快乐对我来讲是过份的奢侈,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润在丰富的情感里,可是,我可以这样恣意奔放毫不保留的爱麦可吗?我感觉到无声但是严厉的谴责,心底浅埋着的罪恶感散发出刺鼻的酸味,让我对自己生出一股憎恶的嫌弃,却骇怕没顶一样的紧紧狂拥住麦可,喉咙深处发出接近嚶嚶哭泣的声音,一面悲切的请求:“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麦可总细腻怜惜的把我的话吻进他自己的嘴里,同时深情无限的说:“我不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每次听到他这样承诺,我都几乎要喜极而泣的用力把他抱得更紧,紧到好像要把他嵌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永远藏起来那样.
那天又下起夏日午后的招牌超级大雷雨,我们从林子里跑回舅舅家的屋簷下,像湿狗一样抖出一身细水珠.我们两人都不想进屋去,併肩坐在屋簷下,眼前的雨景,好像被泼了一大桶水的水彩画,巨大的雨滴打在我们脚边,好像踢踏舞一样节奏分明,此起彼落的闪电把天空切成很多块,雷声把我的耳朵轰到好像戴着耳罩那样闷在里面的回响.
我们两个人怔望着这雨好一阵子,麦可突然淡淡的,好像叹息一样的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将来离开我的人是你.”
我不可置信的转头瞪着他,用近乎责怪他的语气说:“我怎么会离开你!”
他耸耸肩,还是那样淡淡的说:“上完高中你会上大学,然后你会离开你舅舅家,或者你舅舅有可能会搬家,你也可能回台湾去啊…总之,你不会一辈子都在这里的.”
我几乎想也没想的就接下去说:“那我会带你一起啊!难道我离开这里你就不来找我吗?”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说我是不是可以拔一把他的头发比方说,放在一个瓶子里,那等于是把他的灵魂装在里面,那我就随身携带,天涯海角,天长地久….,这样我就不怕他离去了不是吗?我发现我好像也被我表弟的那些电影灌输了不少”幽灵概念”…..
麦可看我一眼,有点勉强的牵一下嘴角,低下头,轻皱着眉说:“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我满头雾水的瞪着他:“什么叫做你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我心里忍不住想,你不已经是灵魂了吗?难道你还有什么”牵绊”可以把你绑在这里?
他的眼珠朝我望了一下,带着抱歉的神色,用下巴轻指一下我们面前的湖,慢慢的说:“如果要用你可以听得懂的方法说的话,应该是要讲说我的灵魂已经像被下锚一样,钉在这个湖底了,我只能留在方圆一小块地方内,没有办法穿过那个界线.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附近逍遥,可是如果要跟你到别的城市或州的话,“他摇摇头,“我是没有办法耐那么远的.”
我开始觉得头顶发麻,舌头也不管用了.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口:“如果你穿过那个界线的话会怎么样?”
麦可侧着头想了一下,说:“其实,那不是一条”线”,而是,我离这个湖越远,我的魂就会越”散”,到一个距离之后,我就”不在”了.”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所以,所谓的”魂飞魄散”–不完全是胡扯的!
我心里也许知道答案,但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这个其实我在心里想过很多遍的问题的答案;我舔了下唇,小心翼翼的问:“那为什么是这个湖?为什么是以这个湖为中心呢?”
麦可的眼睛轻轻瞇了起来,好像在躲避看不见的烟雾一般;他平静的说:
“因为我是死在这个湖里的.”
倏然间,我心下完全明白,这就是为什么麦可散发着湖的味道的原因–这一点,也许我早就该知道了…...
暴雨仍然狂下着,雨滴大到像建筑用的石头般,完全没有方向的四处砸下,雷声隆隆滚在不知距离的四周,我往密不透风的水幕般的雨里望去,甚至看不到我明知它就近在咫尺的湖.
麦可伸手拢了一下微湿的头发,眼光跟我一样,也是望向看不见的湖,思绪彷彿沉浸在回忆中,他慢慢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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