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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一声直穿袁四娘房内,将老姨娘唬得一跳,“四娘,可要叫相帮去支会支会不?”
“用不着,”四娘挺直腰挑起一眼,“云禾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做什么红牌倌人?”
果然,云禾心内半点不慌,不挪座上,将小脸扬起直朝他瞪去。对峙一刻,那双灵而媚的眼里竟滚出一滴泪珠,滑腮而过,却不吱声,依然不退不避地瞪他。
其态固执不屈,倔强得似那山野青藤;其泪楚楚可怜,反似风中落英。两者相悖同显,面上那条亮锃锃的泪痕,便如沈从之顷刻被碾压过的心房。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瞥一眼避一眼地放软了语气,“我是客,你该好生招待我才是,叫你舞一曲,本就是你分内的事儿,谁叫你不依的?”
云禾将小脸一偏,泪涔涔的眼望向窗外,偏不作答。
倒是骊珠,适时地上微荡开裙面,“沈大人别动怒,原是我们姑娘的不是。也怪了,我们姑娘虽说私底下要强些,可平日应酬客人从不这样,一向十分周到。不知怎的,偏遇上大人就使起小性子来了,也不肯服个软。我实话告诉大人吧,早上姑娘的膝盖磕在了案边,又红又肿的,哪里还舞得了啊?就是个嘴硬,不肯向大人说一句。”
沈从之只听前半截儿,就暗自乐开了花,只当云禾待他与别个不同,才肯拿真性子相对。本就爱她倔强不肯不服输,加之听见她伤着了,心里更是软作一团,哪里还有火气?
不过面上过不去,未肯做小伏低,只挑着下巴睨她一面薄肩,一片香腮,“既然伤着了,那就该一早说来,我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
见她肩头微颤着,仍不发言,亦不转身,猜她在哭,一颗心更是揪起,朝她走近,“嗳,还疼不疼?我带你去瞧大夫。”
云禾抽抽噎噎地,又扭过去半寸,“不要你管!”
“既伤着了,就该去瞧瞧大夫才是,那我不管你,你自个儿去瞧。”
不曾想此话一出,云禾牵裙起身,洒泪奔出门去。留下猝不及防的沈从之同丫鬟姨娘追至廊下,只瞧见她一抹惨淡背影被风吹散在垂花门后。
沈从之正欲赶上去,恰逢袁四娘由廊下急急行来,直将他绊住,“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必定是我那丫头不周到,得罪了沈公子不是?沈公子可千万别往心头去,这个鬼丫头……”
她作出气急败坏之态,牵裙踅至园中,拈帕的手朝垂花门后的檐宇遥指过去,“你这个不醒事的小贱人,竟敢连客人也得罪了去!老娘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一连几日不打你,你就忘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是公侯小姐太太奶奶啊?你麽不过是个倡妇粉头!你暂且给我屋里老实呆着,一会子我再收拾你!”
詈词污语乱洒一通后,转回个奉承的笑脸迎来,“沈公子只管放心,我必定将这丫头打得服服帖帖的,公子下回来,保管让您高高兴兴!这回真是对不住您,下回、您下回来点茶会,我就不收您的茶点钱。”
方才一番谩骂,仿佛一根银针直戳沈从之肺腑。从前只听老鸨无良,倡人无奈,不过是话中浅言。此遭方深刻明白了所谓乐户贱籍的处境,若是生在好人家,何须如此呢?
再想从前见她姿姿媚媚的笑,不顾廉耻地与人狎昵,便有一股酸涩涌填心间,闷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朝袁四娘狠瞪一眼,“你敢打她,我叫你吃官司!”
言讫拂袖而去,带着一丝愤懑、一缕无奈、一点心酸、以及满腹怜爱,哪里还有心眼去细思根本,直坠入这销魂窟窿,风月机关。
才没了人影,四娘便同姨娘丫鬟们障袂发笑,急朝垂花门后行去。
甫上楼,只听见云禾同芷秋窃窃发笑之声,她亦眉开眼笑地进得门内,“瞧瞧瞧瞧,别说京里来的,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只要是个男人,也跑不了。等着吧,明日准来,方才走时还同我撂下句话,叫我不许苛待你。你瞧,这是上心了吧?这个方子开得妙!”
再看那云禾,面上哪里还有泪?满布着妩然得意,“哼,什么大人小人的,不过就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跑不出我袁云禾的手掌心。”
芷秋笑得肚子疼,捧着腹上气不接下气地,“快说说,这‘抓打剑刺烧’你使的哪一招?把这个沈大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哪招都没使,”云禾徐徐挺起的腰如扶云直上,撒落风情,“我这是‘高高顶起虚虚放’,先激他的怒,再博他的怜,叫他一颗心上天入地迷了方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这厢笑罢,又来了芷秋一位熟客梁羽州,众女先行,独芷秋留下周旋一阵。诈得几张票子,方旋下楼去,往袁四娘手中塞去一百票子,四娘推拒,“好女儿,说好的,除了局账银子,妈不要你们的。”
“不是给妈,是给雏鸾,妈替她攒着,倘若她以后有幸嫁人麽,当是我给她备的嫁妆,倘若无缘,以后少不得要给她瞧病用的。”
四娘笑默无言地折入袖中,拉着她送出去,廊下细细嘱咐些什么。仰头就见一高暗身影迎面撞上来,束着高髻,罩着嫩松黄宋锦圆领袍,不是陆瞻是谁?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在“母女”二人相挽的臂上睃过,朝芷秋淡淡莞尔,“出去?”
芷秋万想不到他今日会来,惊愕一瞬,回以一个柔软而不加装点的笑,“啊,往巷子里集贤楼去,在那里办盒子会。”
四娘慧眼一看,便瞧出芷秋不复往日的笑颜,两个眼搦到陆瞻身上扫了又扫,“乖女儿,这位相公是谁?瞧着面生,哪里认得的?”
云淡天高风细,门前的杨柳在陆瞻身后条条缕缕地摇晃着,将芷秋晃得心花缭乱。她扬起精雕细琢的眉眼,几乎撒娇一般挑起下巴,“你是谁,你要自己跟我妈讲。”
隐约亲昵之意同样令陆瞻有一霎神魂飘荡,生出些女婿拜见丈母娘似的郑重,“在下陆瞻,京中人氏,才来苏州府任、”言只须臾,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一抹笑,恢复了阴鸷的眼色,“任提督织造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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