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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纾意当然知道,这个项目是她拉来的,合作方都是她的资源,换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宁愿损失这八百万,也不会帮着你堕落下去。”
纯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紧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韩纾意最喜欢她这样有求于他,被拒绝后生气的样子,她含愠的神色成功地抚平了他本身的怒气,玩味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想了想,又道:“纯熙,我向来是不介意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但是,我不明白,明明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是手段不怎么高明,但他的身边确实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女人了。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还在难过什么?你还想挽回什么?”
“不。”纯熙艰难地说道,“我不是想要到这一步。”有太多预料以外的东西出来:对他人格的侮辱、对他才华的否定、对他作品的亵渎、歌曲的下架、影像的马赛克、数百家大小媒体的围攻、官方引导的定性、圈内人的划清界限、圈外人的嘲讽与狂欢……都逐渐超出了纯熙的预计,脱离了她的掌控。
韩纾意笑道:“这就叫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纯熙闭上眼睛,神情痛苦,网络上无数的谩骂与嘲讽再次浮现在脑海,令她头痛欲裂。
韩纾意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幽灵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说真的,纯熙,这件事,我至今都没能想通,你究竟是因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想出这么愚蠢的办法来留住他,还是真就那么恨他,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都不是良策。纯熙,你变笨了。”
纯熙睁开眼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接着问道:“所以,到底行不行?”
韩纾意只得再次摇头,道:“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说了,我向来不介意帮你收拾烂摊子。但这回确实闹得太大了,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
他看着纯熙依然紧绷的神情,忍不住冷声一哼,道:“看我干什么?看我也没用。纯熙,你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么基本的传播规律都不懂吧?发出去的消息哪还有撤回的道理?就算你能从版面上撤回,从网页上撤回,你能从受者的记忆里撤回吗?当然,你可以像某些不要脸的媒体一样,借着互联网的便捷性,按个删除键,连道歉也不必,就这么万事大吉,别人说什么也动摇不了它们的地位。很可惜,你不是那些媒体,你所推出的虚拟账号,还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让人们不去追究你的出尔反尔。同样,我也不是那些媒体,所以,我也没有能力让人们对此不再追究。”
纯熙看着他,脸上挤出一丝艰涩的笑容,道:“你怎么没有能力呢?韩纾意,如果我去告你聚众淫乱,你会像其他明星一样被拘留、被通报吗?”
韩纾意没想到她会重提旧事,惊讶地抬了抬眉,道:“威胁我?纯熙,你真该好好休息了。竟然把这种可笑的把柄拿出来,你难道忘了,这种威胁,在你我之间,是永远不可能行得通的。”
纯熙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道:“如果我去告你聚众淫乱,你不会被拘留。所以,我没有在威胁你。韩纾意,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再说自己没有能力。”
母亲虽然已经离去,但她强大的家族背景,注定了韩纾意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生荣华。
“这不只是能力的事。”韩纾意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修正道,“这不只是权力的事。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想要去踩死一只蝼蚁,再简单不过;但若想要去踩死一群蝼蚁,却不得不使出加倍的力气,也未必成功。这就是舆论,当所有的蝼蚁聚集起来的时候,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就是最强大的舆论。”他笑了笑,看向纯熙,接着道,“想要操控舆论的人,必定会被舆论反噬。你也在害怕吧?纯熙。否则,你怎么不敢直接用朱晓宇的账号去为他澄清呢?告诉大家,你是因为嫉妒,因为一时糊涂,因为精神病发作,才会写出那种东西来污蔑他。到那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骂你,人肉你……到时候,不只是你,连韩彩城,甚至是我,都会一连串地被扒出来,然后整个公司都会为你陪葬。当然,你不在乎这些。但你也不在乎他吗?他现在只是私德有亏,一旦与你的关系曝光,那么连同他的事业,他的成名之路,都会被蒙上绝对的不光彩,他的作品,他的才华,都会因此而陷入污泥。你可以说这是时代所致,氛围所致,但是,当你企图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推他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纯熙别过头去,她已无力再面对韩纾意越来越具有压迫性的论争。她想着孔安,她曾那样爱他,爱他的才华,爱他的灵魂,她不想让他的光芒被埋没,却忽略了他们正身处在一个文化凋敝、艺术衰竭的时代,在这样紧缩高压的社会环境里,一切的文艺活动及作品都只是粉饰宫廷的工具,它们既生于庙堂,便注定无法享受江湖之自由,然庙堂之险恶,又必将扼杀了它们原本生生不息的灵魂。
纯熙曾相信,道德一时一世,艺术永远流传。这种沿自艺术鼎盛时代的观念使她错估了互联网与权力结合所迸发的力量及其辐射范围。权力擅以道德粉饰自己,在被冠以人民名义的权力天堂,道德的地位至高无上,它高于法律,高于人性。在道德面前,艺术卑微而弱小。被权力挟持的道德不再用来要求自身,反而倒行要求他人——道德就像是一个翘板,自己坐得低了,对对方的要求便自然高了,对自己的要求高了,反倒会对旁人多一分宽容。如此,道德便成为了权力粉碎艺术,将所有可称之为文化的东西转化为证明自身合法性的刑具,一旦道德有损,与之相关的任何文艺作品都必将遭到连坐。与之悖谬的是,在道德要求如此之高的社会里,在“三观”作为评判一切文艺工作者及其作品之标准的社会里,大同理想并未能实现,鳏寡孤独皆无所养,节节攀升的是无尽的对立、矛盾、愤怒、攻击、仇视和争端。
舆论,便是借着这种对立、冲突、争吵和骂战生发和成长。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舆论,病态而畸形,它不具备监督权力、维系公共领域良性运行的能力,只能因天然的畸形被迫充当着为权力高墙之稳固添砖加瓦的奴隶。
住在权力上层的人深谙此道。
“舆论,当然是可以被操控的,但是我们都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说,我们的能力不够。”韩纾意靠近了纯熙,低头看着她沉重的表情,道:“我们只能够操控那些最低级的、无关痛痒的舆论,我们只有能力引导那些没有被公权力触碰过的舆论,当舆论真正进入了权力的领地,任你有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撼动强权的力量。所以,人类自诞生之日起至今千万年也未能清除的苦难之根源,并不是金钱,而是当金钱积累到一定程度而产生的权力。权力,产生了压迫,制造了剥削;权力,让拥有它的人欲仙欲死,让失去它的人尊严扫地。没错,我们曾经借助金钱和父辈的荫庇取得了一些权力,但这些远远不够,这些只是那些真正掌握了权力的人丢给我们的微不足道的施舍,我们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对我们进行施舍的人发起挑战。”
权力的罪恶,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底层的蝼蚁毋庸多言。那些掌握了权力的人,也会在权力的斗争中被推翻,失去权力,失去尊严。
韩纾意的能力,终止于权威的定性。任何一件娱乐新闻,一旦涉足了蓝色的领地,掌控权就不再属于娱乐圈内部。资本和权力不可分割,资本可以堆砌权力,权力亦可掠夺资本。当你空有资本,而无权力的时候,就是宛若待宰的羔羊被权力抢夺的时候。这时候,真正聪明的做法是缄默不言,明哲保身。
韩纾意叹了口气,道:“所以,要怪,就怪你选错了时间,撞在了枪口上,自己不死,只能被人拉来挡子弹。”
那是一场因违章建筑而引发的惨案,一百多名死伤工人家属闹到了京城,本已在网上引发了短暂的义愤,而那些被强压不止的火苗似的讨论,却在三天前被朱晓宇的博文冲击得无影无踪。一场狂欢的到来,冲刷了无数遭受不公者的血泪,他们意图引发的舆论之火,意图以舆论之火点燃的公平公正,就这样被一场娱乐狂欢浇灭。
“或许,该哭的是那些人。”韩纾意说。
那些仍记得这民生疾苦的人,只能在互联网的一角暗暗叹一句:工人血泪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
两天前,纯熙看到这条评论的时候,手抖了半天,最终还是因为担心ip地址曝光,未能将反驳之论发表出去。
戏子,就和婊子一样,这两个旧社会里阶级压迫的糟粕之语,至今仍被大批自以为高尚的人挂在嘴边。这些人一面深信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劳动光荣与职业平等准则,一面歧视轻贱着那些被旧时代打上“下九流”标签的行业。他们深陷于现代和传统的矛盾中而不自知,背负着传统社会的烙印去高声宣扬现代人的美德,他们体恤弱者,却不敢违抗强者,他们将对强者的愤恨化作开向强者所着防弹衣的子弹,他们永远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不明或不愿明了苦难的根源,只能像个旧时陈腐的书生一般在科考落榜后骂骂无关痛痒的闲话。
在一片没有文明的天空下,文化的土壤是那样贫瘠,艺术的种芽是那样稀缺,那些能唤醒这沉睡土地的甘霖被权力的天罗地网囚禁于漫天的黑云之中,压抑着人们追求自由的心。对权力的臣服意味着对文明的舍弃,权力野蛮而粗鲁——它使文化变成教化人民甘心匍匐于它脚下的隐形铁链,使艺术扭曲成为自己清洗罪恶歌功颂德的红色面具;它让清醒的人变得沉默,让麻木的人变得丑恶,让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道德、良知、尊重、怜悯等等,全部泯灭于它集中而来的暴力之下。
没有尊严的人,怎能创造出有尊严的艺术?没有尊严的艺术,又怎能唤醒没有尊严的人?这个亘古不衰的悖论,在强权主导一切的社会里,永远无法终止。
韩纾意最后还是把文件留给了纯熙,劝道:“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你一早就认清了它,今天,又何苦无端生出幻想?”
是的,纯熙一早就认清了这个世界,并选择与它同流合污。所以,她会去找周怀光,她会去接近韩彩城。但孔安的出现,在不知不觉间点燃了她从未有过的幻想,那些会被从前的她斥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当这些幻想与现实碰撞,所产生的矛盾与痛苦,便构成了今日这般不人不鬼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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