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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舟诧异地接过诗笺,打开一看,明明是自己密封了寄给完颜彝的诗,字迹却是另一个人的,登时愣在了当场。杜蓁小心地问:“周妹妹,这诗是什么意思啊?”云舟回过神,疑窦丛生地反问道:“这张诗笺何人所写?王妃又从何处得来?”杜蓁有些尴尬,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未提起过完颜宁的存在,只能含糊地道:“是……徽儿的姑姑。”云舟越发惊讶:“郡主?她抄这首诗做什么?”
杜蓁有口难言,若说出完颜彝与小妹的情事,势必对她打击更甚,只能张口结舌地干站着,神色局促而窘迫。云舟蹙眉看了她片刻,叹了一声,淡淡道:“罢了,不重要了。”万念俱灰地将纸张递回给杜蓁,轻描淡写地道:“这是我的诗,不知郡主从何处听来,我也不想知道了,随便大家取乐吧。”
杜蓁大吃一惊:“这是你的诗?!那……那她为何要抄录?”她百思不得其解,命侍女叫来徽儿,当着云舟的面亲自问他。
不多时,徽儿蹦蹦跳跳地走来,向母亲拜了一拜,又笑眯眯地唤了声“周孃孃”,云舟微笑以应,又拈起诗笺问道:“小公子,这张纸,你从何处得来?”
徽儿笑道:“我从爹爹那里偷来的。”杜蓁一愣:“不是从姑姑那里得来的么?”徽儿笑道:“孩儿没进宫,哪能见着姑姑?这是爹爹带回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姑姑的笔迹。”云舟问:“公子的姑姑不是这府里的郡主么?”徽儿笑道:“我姑姑是兖国长公主,她住在宫里。”
云舟点点头,微笑道:“公子,王爷有一位好朋友,是个大将军……”徽儿拍手道:“是!是伯伯!伯伯是定远大将军,将来要教我骑马射箭的!”云舟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神色愈发温柔,身子慢慢低下去,静静地问:“你的姑姑——兖国长公主,认得这位伯伯吗?”杜蓁心惊胆战却不知所措,只见徽儿嘻嘻一笑,粲然道:“认得呀!伯伯很喜欢姑姑,姑姑也很喜欢伯伯,他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杜蓁颓然掩面,心虚地唤:“周妹妹……”云舟应了一声,仍保持着低俯的姿势,柔声问:“小公子,你姑姑,一定很美吧?”徽儿眨眼笑道:“周孃孃也很美呀。不过姑姑爱穿白衫子,爹爹总笑她是雪人。”云舟微微一怔,缓缓点头,轻声道:“宫里,雪人……原来是雪娃娃呀,原来他找到雪娃娃了……”
她微笑着,慢慢直起腰,抬头看见杜蓁满脸是泪,平静地道:“这些日子,叫王妃左右为难,实在抱歉。”杜蓁惭愧无地,无言以对。云舟又对徽儿道:“这诗不好,从头到尾都是妄语,公子不要读了,也去告诉你姑姑,叫她不必再挂怀了。”徽儿扑闪着大眼睛,犹疑地道:“不好吗?可是还有人抄录呢。”一边说,一边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
云舟双手抖索起来,一手捧着一张诗笺,两幅字内容一模一样,唯有字迹不同——左边一副是秀逸出尘的王体行书,法意兼备,骨澈神清;右幅却是娟雅的簪花小楷,宛然芳树,穆若清风,正是自己的亲笔信。
杜蓁也看得呆了,忙问道:“这张纸你又从哪里得来?”徽儿咯咯笑道:“也是从爹爹那里偷来的。”杜蓁如在云里雾里,徽儿见母亲神色焦切,便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我听姑姑说过,她小时候躲起来偷偷看书,从没被教养嬷嬷发现,于是我也学姑姑,躲在爹爹书房里看书,也没被爹爹发现……”徽儿得意地笑道,“有一天,我正在看书,爹爹走了进来写了封信,写完之后拿火折要烧这张纸,这时阿娘来了,爹爹就把纸藏在书里,我等爹爹和阿娘出去之后,偷偷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首七律,里面有些典故我明白,有些却不明白,就自己翻书琢磨,也很好玩。”杜蓁奇道:“你爹要烧这张纸?为什么?”徽儿摇头笑道:“孩儿也不知道。就在今天,爹爹又到书房里写了封信,然后又把一张信笺放在案上,我怕他又要烧了,就趁他翻箱倒柜的时候偷偷转出去看,一看又是这首诗,竟换成了姑姑的字迹,那可不能让他烧了,姑姑的笔墨,我都要留着的!”
云舟颤抖着看着两张诗笺,忽然笑了,抬头望向初夏澄蓝的天空,不住地点头,像是伤心到了极处,又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徽儿讶然道:“周孃孃,你想明白啦?可我还是不懂,爹爹为什么要烧这诗?”云舟笑了笑,柔声道:“你爹很爱护你姑姑,其实周孃孃也有个哥哥的,他也是这样爱惜我,现在我要回江南去找他了。”徽儿自然没听懂,却乖巧地没有继续追问,而杜蓁却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瞪大眼睛不愿置信地问:“你是说,王爷为了妹妹,没有寄出你的亲笔信?”
云舟倦怠地摇摇头,劝她不必再费神,杜蓁越想越对劲,完颜彝秉性忠厚,若收到云舟亲笔题诗,怎会只回信给承麟,且无一字回答云舟的情意?她又气又愧,脸上作烧,眼泪滚落下来,咬牙道:“那长公主这张诗笺又是怎么回事?”云舟微微一笑,缓缓道:“长主襟怀磊落,与将军堪称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杜蓁听她语调惨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愣了半天,咬牙道:“把诗给我,我叫人送去!”云舟无声而笑,温柔地摇摇头,轻轻道:“何必再徒增他烦恼?他待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劳王妃去和王爷说一声,不必送了。”杜蓁擦去腮边泪滴,恨声道:“亏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做出的事情却这般……这般……”终是顾念夫妻之情,忍住了“下作”二字未说出口。
云舟微笑道:“兵不厌诈,王爷家学渊源,青出于蓝。”杜蓁讶然道:“什么?他祖上不是世代读书么?”云舟失笑道:“金人先祖渔猎骑射为生,怎会有读书人?王爷是太宗四子完颜宗弼之后。”杜蓁茫然道:“完颜宗弼是谁?”徽儿笑嘻嘻地抢答:“高祖爷爷是大金忠烈梁王,女真名字叫兀术。”
杜蓁的心跳停了一拍,耳边嗡嗡直响,呆了半晌,蹲下身艰难地道:“徽儿,你高祖爷爷叫什么?”徽儿清清脆脆地道:“兀术!”杜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于历史掌故所知有限,金初那群宗字辈的名将也分不清楚,唯独兀术的大名却为每个宋人所知,“岳家军大战金兀术”乃南宋坊间最经久不衰的故事,兀术二字,便是每个宋人的心头刃,代表着半壁江山北望中原的遗憾,代表着绍兴和议的屈愤,代表着搜山检海追赵构的耻辱,代表着风波亭莫须有的仇恨。承麟与她定情之时,指天誓日地保证先祖只是一介书生,从未侵略宋人,谁知真相竟是如此残忍,丈夫何止欺骗云舟,他更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自己。
云舟见她面色惨白,扶住她连唤了数声,徽儿也不断地晃着母亲手臂,杜蓁回过神,咬牙道:“周妹妹,烦你帮我看着徽儿,我去去就来!”
云舟和徽儿拉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徽儿皱着小脸嘟囔道:“爹爹和阿娘又要吵架了。”云舟点点头:“小公子去劝劝吧。”徽儿嘻嘻笑道:“不用啦,爹爹每次都能把娘哄回来,我见多了。”云舟微笑道:“那你姑姑和伯伯,他们会吵架吗?”徽儿咯咯笑道:“当然不会啦!伯伯一看见姑姑就只会笑……”云舟微笑着,心却像是麻木了一般,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酸,只是沉甸甸的,又空荡荡的,机械地在胸腔里跳动,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辽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不真实的回音:“小公子,说说你姑姑吧。”
徽儿向来孺慕完颜宁,这下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地述说着姑姑容貌如何清丽绝俗,学问如何宏博精湛,性情如何温柔聪慧,待人又如何仁厚善良,其实完颜宁性情清冷,平日待人接物多是淡淡地,只是对这小侄儿特别慈爱,徽儿哪管这些,一个劲地添油加醋,将她说得美轮美奂,简直如嫦娥下凡、观音显圣一般,云舟只是点头微笑,一开始还觉得两边脸颊酸,后来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周孃孃,你哭了?”徽儿忽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哦,是么?”云舟轻拭了拭脸颊,微笑道,“我没事,我是高兴的。小公子,你姑姑真好,她才像天上的雁儿呢,对不对?”徽儿笑着点头,云舟摸摸他的小脸,柔声道:“小公子,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周孃孃很感激你。祝你早日长成,将来也娶一个像你姑姑那样的仙女,好么?”徽儿眨眨眼,甜甜地笑:“周孃孃也像仙女!”云舟平静地微笑:“周孃孃只是个仙女面人儿罢了。”徽儿自然听不懂她伤心至极的话,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外头乱起来,许多脚步声匆匆奔过,几个仆妇慌里慌张地进来抱起徽儿,颤声道:“王妃自尽了!公子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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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知杜蓁后来与云舟回到江南,故并不担心她自尽而死,元好问与驿丞俱是摇头,叹道:“这又何必?小公子都这般大了,还纠缠金人宋人作甚?”回雪却不以为然,嘟着小嘴道:“杜王妃是为了王爷骗她,从前骗她,现在还骗她,这才生气呢!”九娘点点头道:“雪儿说得对,王妃是恨受了骗,倒不是为宋金世仇,后来她还为这个恼了长主。”驿丞咋舌:“这杜娘子气性真大,夫妻吵架和小姑子有什么相干?”元好问叹道:“想来是怪长公主不曾实言相告了。”九娘苦笑道:“还不止如此。王妃从前只听长主叫过仆散姑娘的乳名,后来才晓得她是武肃公的孙女,仆散将军的女儿,一气之下立即与长主断了姑嫂之谊。”顿了一顿,又道:“后来,王妃执意要回江南,长主费了许多工夫才劝下,只是她依旧不肯原谅王爷,定要陪周娘子回临安,长主又劝王爷,只当王妃去散散心,过两个月再接回来,最后王爷点了头,安排车马文牒送王妃和周娘子去了南朝。”回雪睁大一双妙目,好奇地问:“长公主去王府时,和周姑娘见过面么?”九娘微嗔着瞟了女儿一眼,笑道:“小鬼头,净想些什么呢?她们不曾见过,长主去王府时,周娘子从未露面,长主也从未去探访她。不过长主私底下托嘱王妃,叫她想法子劝一劝周娘子,回家后不必和盘托出,只说自己做了汉人县官几年妾侍,后来因主母嫉妒被遣出门,千万莫要太过耿直。”元好问惊叹道:“长公主识人之明、处事之巧实在叫人佩服,那周娘子可听劝么?”九娘叹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长主叮嘱过王妃千万别提起她,只说是王妃自己的主意,想来周娘子不会太过反感吧。”回雪奇道:“她不吃醋么?为何要这样帮着周姑娘?”驿丞瞪了女儿一眼:“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酱醋?!”九娘倒未理会,只低道:“一来,长主深信将军,从未将周娘子视作情敌;二来,她待周娘子,也有些爱屋及乌。将军既认周娘子是故友,她过得安泰,将军自然欣慰,将军欣慰,长主也高兴。”
元好问点头叹道:“长主这般气度,难怪良佐倾心至此,他们……”他本想问问他们后来怎样,但很快想起三峰山之战和壬辰年间那场惨酷的灾难,没有再问下去。九娘苦笑道:“后来的事,元先生都知道了。”元好问叹道:“是啊,后来蒙古新大汗上了台,从此金国再无宁日了。”
第57章千山寒暑(一)传信
【九】千山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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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信
金正大六年八月,拖雷召集蒙古诸王及大臣在怯绿连河畔举行大会,宣布依照成吉思汗遗嘱,将汗位传于窝阔台。窝阔台态度谦和,公开表示蒙古习俗幼子守产,父亲临终前将百余千户、军政大事悉数交与四弟拖雷掌管,他比自己更适合成为汗王。参与集会的诸王莫衷一是,眼看会议将陷入僵局,重臣耶律楚材突然占卜,声称今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必须定下宗社大计。其时蒙古民智未开,十分迷信,拖雷迟疑地询问耶律楚材是否可以另择吉日,而耶律楚材一口咬定“今日之后,再无吉日”,催促拖雷立刻宣布新汗王。
为避免兄弟阋墙、国家四分五裂的惨剧,拖雷无奈地同意让窝阔台正式成为新一代的大汗。确定登基日期后,耶律楚材又私下劝说察合台:“大王虽兄亦臣,按礼应拜新君。只要大王带头参拜,其余人也不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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